这一晚,老皇帝一直没有睡著。卫离在边上陪著,两人好像都在等著什么消息。
子时刚过,终於有宫人进来跪稟:“皇上,冯婕妤……薨了。”
老皇帝將手里的摺子搁下,长嘆一声,挥挥手,让那宫人下去了。
半晌,卫离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要追封吗?人死前已经降为婕妤,一般来说人死之后,都会追封回原来的封號,甚至还要再高封一阶。但她从前已经是皇贵妃了,总不能给封成皇后。不如就按皇贵妃的品阶下葬?”
老皇帝半天没说话,终於再开口时,却是问了一句:“如果按皇贵妃品阶下葬,皇后会不高兴吧?”卫离正想说人都死了,皇后娘娘应该也不会过於计较。但老皇帝却紧接著说道:“那就不追封了,人都死了,家族都没了,追封给谁看呢?还不如买江媛媛一个好。”
卫离沉默,没有说话。但脑子里反反覆覆都是冯天春临死之前说的那些话。
什么皇上设计与她相遇,皇上利用她,利用冯家,后又削弱冯家势力。
原来当皇帝这么不容易啊!
“跟你说话呢!”老皇帝突然声音大了些,嚇了卫离一跳。老皇帝还鄙视他,“胆子这么小?朕说话你怕什么?”
卫离想说我让冯天春给嚇著了,我觉得你也太能算计了,我怕你算计我。
但再想想,他一个无根无势的小太监,爹娘早年间也都死了,弟弟也没了,全天下就他孤零零一个人,皇上算计他干什么?算计他身子啊?
倒也不至於那么飢不择食。
小太监缓过来了,赶紧答话:“没什么,想事儿呢!”
“想什么呢?”
“想皇后娘娘。冯天春一死,皇后娘娘这么多年压在心里头的气也就消了。但奴才有点儿担心,因为奴才曾经听说过民间一些事情。说有一位妇人,新婚不出三个月丈夫就被人给害死了。她四处求助,到处告状。她知道凶手是谁,可凶手势大,也没留下什么证据,官府不肯好好审理这桩案子,一拖就拖了许多年。
妇人一直坚强地活著,也没有再嫁。支撑她活下去的信念就是告状,就是为丈夫报仇。
后来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当地换了个县令,这县令是个清官,不出半年就把这案子给断了,將凶手绳之以法,给砍了头。
按说这是好事,妇人终於报了仇雪了恨,以后也该放下这件事情好好生活了。
可是您猜怎么著?那妇人到丈夫的坟前哭了三天,回去之后就上吊自尽了。”
老皇帝一愣,“为何自尽?”
“心愿了了唄!心里头那股气儿松下来了,活著也就没有什么奔头了,就死了。”
老皇帝明白了,“所以你的意思是,江媛媛她容易想不开?”
他急了,也想起江皇后以前確实说过,她说她活著,就是为了看到杀死她孩子的仇人有一天能够得到报应。只要那个人得到了报应,她活不活著,就也没什么意思了。
老皇帝站了起来,不管不顾地往永福宫跑。
卫离在后头跟著跑,一边跑一边在想,如果按冯天春说的,皇上当年娶她是利用,那娶江皇后呢?只是因为江家不爭?只是因为江家无势?还是只因为先帝要他娶他不得不娶?
他觉得应该不是这些原因。
那么多女人被送入潜邸,特別是在冯天春入府之后,人人都看出这位皇子已经跟从前不一样了,將来前程不可估量。於是拼了命的想把女儿送进去,哪怕只是做妾也愿意。
试想一个男人身边所有的女人都各怀目的,他会是个什么心情呢?
他不想找一个双方都真心相待,都没有目的的女子相处一生吗?
那必须是想的。
卫离觉得,江皇后应该就是那个女子。
只不过老皇帝嘴硬不说,当然,也是碍於从前冯天春还活著,他怕表现得过了,冯天春再把手伸向江媛媛本身。
但实际上他对江皇后可不仅仅是失去孩子的亏欠,他是真心喜欢人家的。
他为了江山稳固,可以忍受失去他与江媛媛的孩子,但绝对接受不了失去江媛媛这个人。
这样一想,老皇帝其实也不算太渣吧!
卫离稀里糊涂地想著,稀里糊涂地跟著跑,终於停下来时,人已经站在永福宫里了。
他赶紧上前问话:“皇后娘娘呢?”
有宫人回:“皇后娘娘去宝华殿了。”
宝华殿是宫中供奉牌位做法事的地方,常年有宝华寺的大和尚坐镇。
从前太后在世时,最喜欢去宝华殿听诵经,一听就是一整天。
老皇帝莫名地想到了卫离故事里那个妇人哭坟。
他觉得江媛媛现在的状態就跟那个女人是一样的,多年支撑的仇恨没有了,到宝华殿哭一场,然后就……
“不行!绝对不行!”他突然喊出这么一句,然后转身就又往宝华殿跑。
卫离继续跟著跑,心中感嘆老皇帝果然老当益壮,跑得是真快。他这残缺的身子跟人家健全人就是不一样,跑这一会儿就已经开始喘了。
终於到了宝华殿,老皇帝衝进殿內,一眼就看到跪在牌位前的江媛媛。
按说夭折的孩子是不能立牌位的,祖宗立下的规矩,说是对活著的人不好。
可是江媛媛执意要立,她说如果不给她留这么一个发泄情绪的途径,她就活不下去了。
上首三块牌位立著,有个大和尚在边上诵著经。
老皇帝也听不懂诵的是什么,只是走到了江皇后身边,小声叫她:“媛媛。”
江皇后头都没抬,只说了一句:“跪下。”
老皇帝二话没说就给她跪了。
但江皇后又说了:“不是让你跪我,是让你跪这三个孩子。”
老皇帝听话地转过身,正对著牌位,还磕了三个头。
江皇后冷笑,“父给子磕头,你这是折我儿的寿呢?”
老皇帝想说,人都死了,哪还有寿不寿的。可是他没跟江皇后掰扯,只是对她说:“我是在给他们赔罪。这么些年都没能將仇人正法,我觉得对不住这三个孩子。媛媛,我还是那句话,这辈子咱们都已经活到这个岁数了,孩子们也不在了,偿不了了。但若有下辈子,不管他们还愿不愿意做我们的孩子,我都去给他们当蚂蚁,让他们踩我,捏我。
只要能让他们解恨,我怎么的都行。
媛媛,我对不起你们娘四个,但是我求求你,不要死。你只要活著,让我干什么都行,让我今后天天到这里跪著我都干。
媛媛,只要你好好活著,我只要你好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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