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 第1423章 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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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23章 告别
    九月底的时候,官员们还在往西苑跑。
    虽说就几十里,但跑的次数多了,还是很烦啊。
    天子说夏天太热了,要去西苑避暑,大家认了。
    到了秋天,又说到了围猎的时候了,大伙气得鼻子都要歪了。
    如果到了冬天,你是不是还要避寒?
    但没招,哄着点他吧。
    天子虽然“不务正业”,但他整天和舞刀弄枪的人聚在一起,你能怎样?
    和娼优聚在一起有办法,和妇人搅在一起也好办,但和一帮弓马娴熟之辈谈笑风生,你就干瞪眼吧。
    不过,邵勋也不是每天都和一帮臭烘烘的大老爷们待在一起,有时候他也会去老兄弟家里坐坐。
    二十九日这天,他就来到了缑氏糜家庄园。
    “此宅有些年了吧?”邵勋看着爬满藤蔓的墙壁,说道。
    陪伴在他身边的是左长直卫将军糜直,闻言立刻说道:“昔年刘汉屡次南侵,故于此地建庄园,以备守御。其实住得不太舒服,就这么一个像样点的庭院,其他地方都太阴暗狭窄了。”
    “所以你就常年住在洛汴?”邵勋说道。
    糜直脸色一变。
    “你啊——”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径直来到院中。
    糜晃站在里间,躬身行礼。
    邵勋快步上前,搀扶住他,道:“子恢,你我什么交情?还需这般繁文缛节?身体要紧。”
    说罢,见到旁边一张躺椅,便扶着糜晃半躺下。
    糜晃苦笑着躺下,微眯着眼睛,似要仔细看邵勋。
    邵勋直接蹲到他身旁,凑到糜晃眼前,道:“子恢,看清楚了么?”
    桓温、逢辟、梁综、王羲之、邵贞五人刚刚入内,就看到这一幕,纷纷放慢了动作。
    “陛下,你也老了。”糜晃仔细端详良久,叹道。
    “五十二了,岁月不饶人。”邵勋说道:“再也没法听你喊‘小郎君’了。”
    糜晃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到最后,眼角微有湿意。
    “昔年留守洛阳之际……”邵勋说道:“不知多少个这样的午后曹公躺在院中,我等围坐在侧,商议事情。”
    糜晃似也在回忆,然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实不敢相信,竟已过去三十多年。”
    糜直端来了一张马扎,邵勋接过后坐了下来,道:“那会身体里有使不完的力气,子恢你虽时常唉声叹气,其实并非毫无主见,大事临身之际,亦敢以身当之。”
    “不知为你奔走多少次……”回忆起这些早就沉淀在脑海深处的往事,糜晃神情舒展了不少,道:“许昌劫武库、长安杀鲜卑,唉。”
    乱世之中,底线高的人最是难做。
    他夹在中间,被昔日恩主猜忌、疏远,心境如何只有自己知道。
    “我负责闯祸,子恢你负责善后,你我岂非绝配?”邵勋笑道。
    糜晃亦笑。
    “正月里元规来过一次,看了看我,说起旧日种种。”糜晃说道:“他也老了,两鬓霜白,再不复昔日模样。”
    邵勋神色有些发怔。
    昔年困守辟雍之际,不就他们这几个人么?
    人的相遇,有时候就很奇妙,来来回回、走走去去、分分合合,羁绊比你想象中还要深。
    “元规性躁,但人不坏,若做了错事,陛下你不要过于责怪他。”糜晃的声音很轻,但附上往日种种之后,又带着股异样的沉重。
    “我不会怪他的。”邵勋说道。
    糜晃欣慰地笑了,又道:“前番回东海时,如何了?我有好些年没回去看看了,不过这一天或许不会太远了。”
    “东海户口繁盛,比以往好多了。”邵勋说道。
    “我也觉得应该变好了。”糜晃轻声道:“这就够了,这就够了啊。”
    两人就这样时不时说上一两句。
    秋日的午后,小院内温暖、静谧。
    墙角的菊倔强地盛放着,浑然不顾已到期的尾声。
    枯黄的落叶随风起舞,在下留恋不去。
    一丝丝新鲜泥土的气息随风涌入院内。那是刚刚翻耕的农田,种子已然破土而出,宣示着新生命的茁壮成长,哪怕迎接它们的寒霜、大雪,也在所不惜。
    桓温静静体味着这一切,一时间百般滋味,尽皆涌上心头。
    天若有情……天无情也!
    再强的人,都有落幕的时刻。他们的风流往事,终将被雨打风吹去。能在青史上留下些许足迹,已然是了不得的奢望。
    不知道过了多久糜晃已然迷糊不已,似睡非睡。
    邵勋在他耳边轻声道了声别,起身离去。
    糜晃努力撑开了眼睛,定定看着邵勋。
    邵勋就站在那里,朝他微笑。
    糜晃看了许久,都没有看清,到最后,他的脑海中只定格了一个画面——
    夕阳西下,他仔仔细细打量着天子,嘴角带笑道:“还算有点英武模样。如此,也不枉我与王参军力争了。”
    那副英挺、雄武的画面是如此之清晰,虽过去了三十七年,历久弥新。
    “子恢,我走了。”邵勋朝他挥了挥手。
    “走了。”糜晃洒脱地笑了笑。
    几片落叶缠缠绵绵于萧瑟秋风中落入了尘土之中。
    ******
    回到昭阳殿之后,庾文君迎了上来,刚要说些什么,却被邵勋一把抱入怀中。
    她有些欣喜,更有些害羞,因为太子夫妇刚带着孩子过来,还在里间呢。
    不过在感觉到邵勋抱得很用力之后,又轻轻反抱住了他,将头靠在他胸口。
    许久之后,邵勋松开了妻子,用手轻轻抚摸着她微有皱纹的眼角,仿佛要将其抚平一般。
    “抚不平了。”庾文君轻笑一声,道:“不过——”
    “不过什么?”邵勋问道。
    “夫君你年年月月为我抚,兴许就抚平了。”庾文君说道。
    “好。”邵勋亦笑道。
    这个时候,他才听到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抬眼望去,却见太子夫妇刚带着儿子出来,见到爷娘抱在一起后,又慌忙避开。
    庾文君轻轻推了邵勋一把,道:“都被看到了。”
    邵勋不以为意,直接坐了下来,看着院中渐渐暗淡的天色,喃喃自语道:“就只有最后一件事了。”
    庾文君一边招呼宫人准备饭菜,一边说道:“什么最后一件事?刚刚答应我的就忘了。”
    邵勋惫懒地靠坐在胡床上,只笑不语。
    这辈子答应的东西太多了,多到他都记不得了。
    “阿翁。”钧衡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脆生生地叫了一声。
    “乖孙过来。”邵勋张开手,笑道。
    钧衡这才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这才是他熟悉的祖父嘛,之前那个一点不像。
    “阿爷。”
    “大人公。”
    太子夫妇走了过来,齐齐行礼。
    邵勋嗯了一声,让二人坐下。
    太子有一点好,只要有空,每天都看望长辈父母。或许因为他是太子,不得不如此,但人嘛,论迹不论心。在这一点上,邵勋还是很满意的。
    没过多久,太官令亲自送来了晚饭:粟米粥、东海鱼酢、咸菹……
    “吃得惯么?”许是对太子满意了,邵勋难得问了一句。
    “吃得惯。”邵瑾回道。
    “家宴其实比海陆珍馐还要美味,妾很喜欢。”卢氏答道。
    邵勋看了儿媳一眼,没说什么。
    从小锦衣玉食的世家大族之女,又怎么可能吃得惯简单的农家菜呢?偶尔尝尝鲜还可以,但长久吃肯定不习惯。
    不过这是庾文君准备的,卢氏根本不敢说什么不好。
    在场最诚实的大概就是钧衡了。
    邵勋夹了一点咸菹放到他嘴边,他却把头扭开了,直呼道:“醍醐,我要吃醍醐。”
    太子脸一板,刚要训斥,却被邵勋止住了。
    太官令还在外面等候,邵勋直接将他唤了进来,让取一罐醍醐过来。
    钧衡高兴地在邵勋怀里扭来扭去,浑然不顾爷娘责备的目光。
    一顿饭很快就吃完了。
    邵勋起身站到殿门口,看着慢慢垂下的夜幕,道:“曾几何时,我就盼望着夜幕降临,因为终于可以不用干农活了。”
    邵瑾、卢氏对视一眼,不敢轻易回话。
    “而今,竟有些怕黑夜了。”邵勋自失一笑,道:“幸好事情不多了,不多了。”
    “梁奴——”他转过身来,看着这个他或甘心、或不甘心选定的继承人,道:“年后我要巡视长安,洛阳这边就交给你了。”
    “阿爷!”邵瑾忍不住说道:“舟车劳顿,最是耗散精气。西域多蕞尔小邦,何须亲身坐镇长安?”
    “你不懂……”邵勋摇头道。
    “阿爷!”邵瑾还要再劝。
    卢氏轻声道:“夫君,大人公是想多看看他一手收拾的大好河山。”
    邵勋赞许地看了眼卢氏,比刘家那两位强多了,虽然骨子里可能是一样的,但有分寸,这就足够了。
    当然,他相信卢氏肯定猜到了还有其他原因,但她没说出来。
    “夫君,我随你去。”庾文君担忧地看向丈夫。
    “好,带你去。”邵勋没有拒绝,直接一口应下了。
    接下来旬日邵勋又回到西苑,带着行将放散的上直府兵围猎、发赏。
    十一月上旬,缑氏传来消息:长沙郡公糜晃薨了。
    邵勋刚刚回到宫中,闻讯怅然若失,久久无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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