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3章 爱盟脆於纸
胡嶠找上门时,胡玉与连家二郎已经夫唱妇隨,生死相许。
胡嶠不能相信,全家捧在手心里的小玉儿就这样成了凡俗妇,连家里都未告知一声。家里几时拦著她嫁人了?为何不在家族掌眼的前提下,挑一个门当户对的好儿郎?
他一想到刚刚看到的她跟在那连家二郎的后头亦步亦趋的小心温顺模样,眉头就拧得跟铁索也似。
胡玉却觉得兄长迂腐,事事都要別著她的心意,管不著她就难受。
那时的她泡在甜蜜中,觉得终於找到了人生的意义,只觉从前时光都是虚度。
家族、宗门皆可拋,唯有眼前人不可少。兄长、老祖、父母,那么多人加起来,都比不上心爱的郎君一人。
甚至,她觉得自己伟大又崇高,只羡鸳鸯不修真,不做仙女做凡人,被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也理直气壮。
兄长胡嶠再三確认:
“你寧愿做个普通凡人?”
“你不要修为了?这些年的努力都要化为流水,此后生老病死,你可想好了?”
她毫不犹豫:
“从前什么努力?那都是我被迫跟著你们做的,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不要了!修为给我什么好处了?没多半点快乐!”
“跟你回去,心如死灰地过几百年上千年,有什么趣儿?我要和我心爱的人廝守一生!哪怕明年就死!”
从没见过妹子这样坚决地要干一件事,胡嶠一嘆,放弃了劝说,竟然也没动用强迫手段,只说胡家和宗门都不会违逆她的心意,希望她能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儿。
但是,他临走前,又说天道不可违,不能又想与凡人长相廝守、又要保持法力长春。她只能选一样。
“那好办,你给我一颗绝灵丹,或是直接废了我丹田。我將灵力化尽,就再不是修道者了,正好安安心心做个普通凡俗女子。”
她说得斩钉截铁。
只是,她话虽说得狠,心底却是存了奢望的:如果自己能保存修为,哪怕只是一点点,就胜出凡人无数了,就能在凡俗世间来去自如。不谈呼风唤雨,至少也能隨心所欲,无人敢欺。兄长素来疼爱自己,他说的话说不定只是嚇唬自己。
胡嶠看向她的目光是从来没有过的——不舍、悲哀、包容、怜惜……
正当她心存侥倖时,却被兄长一指戳在膻中,全身灵力当即便如决堤河水,倾泻而出,几息的功夫就流逝得无影无踪。
胡玉没想到兄长胡嶠真的下手这样果断,大惊,復大痛,义无反顾的决心突然冒出些惶恐。
她任性妄为的底气,其实还是依仗著家人疼爱、兄妹情深,以为兄长不敢真的伤她。可是,兄长竟然毫不念亲情了吗?
看著妹子苍白的脸色和不可置信的眼神,胡嶠轻轻摇了摇头:
“傻孩子,凡人不是这么好做的。你是不是才发现没了底气?失去修为,你不再是云端的仙女,那连二郎还会喜欢你吗?而且你如今既无缚鸡之力,更无持家之能,你凭什么在连家立足?”
她恼极,嘴也硬极:
“他喜欢的是我这个人!我本来还怕你们找了来,如今摊开了,索性断个乾净!以后我们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我本就说了不要修为,你这样正好,省得我自己散功受苦!”
胡嶠盯著妹子看了半晌,忽地將掌心朝她面容一招,就抓出一道蒙蒙白光,又回身將手掌在那副画上轻轻抹过,掌下“簌簌”作响。
“你作甚么?別动我的画!”
她惊得衝过去,將宝贝画幅紧紧抱在怀里,生怕被胡嶠碰坏半点。
胡嶠一嘆:
“你兄长虽然管你严了些,却也是个讲理的人。你再如何,我还不至於拿这张纸泄愤。”
她不理胡嶠的话,自顾著上上下下打量两回,见那画幅果然不曾有丝毫损毁,这才放下心来。
“你不认我这个兄长,我却不能不顾及自家妹子。你年轻糊涂,说话做事不计后路,我这个兄长,便为你留一条后路。”
胡嶠沉声说道,她摸著空荡荡的丹田,冷笑一声,顶了回去:
“你都这样了,还哄我?就算有什么后路,我也不需要!我年轻,却不糊涂!我只可笑你们,糊里糊涂做了个死不了也活没劲的铁石人!”
胡嶠摇了摇头,毫不计较妹子的出言不逊,接著道:
“我在这画上布下了像生勾连之法。你与他的缘分便落在此画之上。他若始终如一,画则无损,人亦如此。若你俩情感生变,这画中人像便有变化,届时你便知是该去之时了。胡家的门,总为你开著。
“玉儿,为兄没有看护好你,又用错了教导法子,是我欠你。为兄只望你遂心美满,也祝这画幅永不生变。但若有变,此画便是你回头的最后机缘,只望你能及时抽身。为兄只能为你做到这一步。妹子,为兄去了!”
胡嶠言罢,深深看了她一眼,一闪便不见了。
胡玉盯著那画幅,胡嶠走便走了,她有什么捨不得?她只担心这细绢薄纸的凡人之作承担不住兄长的道法,弄坏了可怎么办!
她只恨自己在宗门时未专心学道,兄长口中说的什么像生勾连之法她懂都不懂。隨即,她又颓然一嘆:就算自己懂,如今灵力全无,又如何解得开?
不过,她隨即释然,自己与郎君情比金坚,这画作区区柔脆纸本,如何能关联连郎对她的山海深情?
兄长的布置,真是可笑!
可是啊,谁知道,到最后,可笑的竟是自己。
纸虽易损,可海誓山盟竟是比纸张还要薄脆!画卷色未褪纸未黄,可此情已被世间风雨消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是始於婆母一再挑剔,她委委屈屈地回房撒娇抱怨?起初他还能软语哄劝,后来就藉口温书总躲在书房不肯回来,再然后,一听她抱怨,就忿忿不满,道是天下儿媳都要孝敬公婆,如何她就做不得?莫非要逼得他不孝?
还是始於她不能笑语玲瓏地周旋在后宅妇人之间?师母、同窗妻女、亲友女眷,都需要她打点往来。她不是没试过,可总谈不到一块儿去。从前他爱她天真单纯,不染烟火俗气。可是渐渐的,天真变成可笑,单纯等同愚蠢,他曾爱过、夸过的优点,都成了负担。
又或是,始於小两口分家別居?自立门户之后,银钱总是捉襟见肘,红袖添香原来是需要银釭画堂的,昏暗的油灯、逼仄的蜗居,哪里有地方摊开香炉?即便勉强挤在角落,也无钱买香。沉水香、苏合香、白檀香,小小一盘抵得上几个月肉钱!她如何捨得?
又或是,因为他学业不顺坏了心情?从前他总得夫子夸讚、同窗羡慕,可不知为何后几年文章再写不出笔底生的感觉来,他不免抱怨温柔乡里耽误了功课,为陪她放弃了多少游学拜师的机会等等。
再或者,是世事人情的磋磨变故?离了连家这株大树的荫蔽,世事一下难了许多。铺子不能掛帐,菜肉再不能送到门口任选,她捏著钱去市场上买回来的吃用之物总被他嫌弃不好用,而她囉嗦的琐事也消磨了他的閒情与才华。当路上出现荆棘,携手同行也失去了甜美滋味。
也可能,是她久久不孕带来的后果?被亲友、邻人试探、催问,他们焦急、愧疚、猜疑丛生。都觉得自己委屈,都觉得对方有问题,忍著尷尬求医问药,仍然没有效果。夫家便有传言她从前不洁,伤了身体,而他竟然不为她辩驳。一赌气,分被、分床,再分室。床底冷落后,情分更是冷落数分。
他们爭吵从越来越多到越来越少。
他们从说话到深夜都不想睡,到相对无言,再无共同话题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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