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败火
赤水关的风雪刮了整整数月,将赤水关内外冻成一片苍茫雪原。
水月庵的老梅树,却在春寒里落尽了最后一片瓣,露出虬结的枝干,仿佛褪尽铅华的老僧,静默地守着山门……
竹林抽了新笋,笋尖顶破湿润的泥土,带着春日的潮气,连空气里都浮着清鲜的草木香。
薛绥立在禅房窗前,看小昭踩着木梯、踮着脚采摘墙上垂挂的金银藤。
“这金银开得正好,晒干了泡茶,夏日里最是败火。”
小昭身手利落,青布裙角扫过竹影,便轻盈地扶着梯子跃下,鼻尖沁着细汗,笑容明媚。
“姑娘,如意在灶房煨了春笋炖腊肉,姑娘要不要尝尝?昨儿托山下货郎买的猪肉,肥瘦相间,香得紧呢!”
薛绥嗔她一眼。
“又偷着买荤腥,仔细师太闻见味儿……”
“放心,如意用荷叶包着的,门窗关得严实呢……”小昭挤挤眼睛,麻利地收拾竹梯,嘴角带着俏皮的笑。
“姑娘身子骨单薄,正该吃些油水补一补。昨儿锦书姑姑还说,您夜里又咳了?”
薛绥转身,弯腰取过温在炭炉边的小瓷盅,轻轻饮下一口清润的枇杷膏。
“山里潮气重,咳嗽几声,不碍事。”
话虽如此,喉头那点痒意却如同羽毛在轻轻搔刮,教人心头发痒却又无从抓挠。
自从解了情丝蛊,体内的躁动消了些许,旧疾却似有反复,尤其是春雨连绵的日子,总觉得筋骨间透着酸软寒意。
她摩挲腕间佛珠,眸光渐淡……
自梅林一别,赤水关的战报便如雪般飞入上京。
李肇的名字频繁出现在塘报里,有时是夜袭敌营,有时是抢修粮道,字里行间透着铁血杀伐,昔日那位冷峻孤高的太子殿下,已让成为边关将士口中的雪岭之鹰,便是那些从前嘲讽他的文人墨客,也大赞其勇。
然而,捷报之后,便是连绵的大雪灾,粮草不济,大军被困孤山月余……
满朝都以为李肇会折戟沉沙,不料他竟率残部数次击退阿史那的精锐,硬生生在黑风口的绝境之地,扎下一颗楔子,不让敌军寸进一步……
这些消息,都是薛绥从天枢的渠道得来的。
自从水月庵策马一去,李肇再没有给她传个只言片语。一去西疆,便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
当然,这也是情理之中。
一旦没有了情丝蛊的牵引,李肇不恨她已是宽宏大量,怎么可能还像以前那样,对她疯魔痴缠……
薛绥甚至都能想到,当他从情毒中解脱出来,再回想曾经的种种纠缠与算计,只怕恨不能将她挫骨扬灰。
“姑娘,山下有人送东西来,说是郑国公府的。”
锦书掀帘进来,手中捧着一个沉甸甸的提篮,神色有些为难。
“还是明慧县主差人送来的,说是上巳节的踏青礼。”
薛绥想起郭云容那双清澈又执拗的眼眸,终是摇了摇头。
“上次的东西不是让你送回去了吗?再回她一句,佛门清净,不敢受此厚礼。”
锦书轻叹一声:“前儿听京里传来的消息,县主近来拒了好几家提亲的,皇后娘娘着急,亲自相看了几位勋贵子弟,县主都说想再侍奉祖母两年,婉拒了……”
薛绥心头莫名一滞。
莫不是郭三姑娘情愫未散,还想着李肇?
从前李肇拒婚,是情丝蛊作祟,等他活着回来,恢复清醒看清本心,说不定与郭云容的姻缘会有转机。
如今,她更要与郭三姑娘划清界限,以免将来她更生烦恼……
正思忖间,院子里传来清脆的环佩声。
“了尘师父可在?”
薛绥微怔。
水月庵山高路陡,甚少有人来找她。
锦书出去查看,片刻后便笑盈盈地引着人进来了。
“姑娘你看,谁来了?”
门帘轻挑,一个牵着孩子的妇人款步进来。
不是文嘉公主,又是何人?
“平安!”文嘉穿着一身素雅的丁香色春衫,外面罩了件藕荷色羽纱披风,鬓边簪着一支银蝶钗,笑容明艳。
在她身侧的妞妞,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粉雕玉琢,煞是可爱。
“姨姨……”妞妞怯生生地唤了一声,便拽住母亲的裙子,只露出半张小脸打量薛绥。
“瞧瞧我家妞妞,人长高了不少,性子倒比从前腼腆,见了人便害羞……”
文嘉笑着将妞妞往前轻轻推了推,交到薛绥的手上,自己便在对面的蒲团上坐了下来。
“到底是这山里的水米养人。”文嘉细细端详薛绥,眼底有真切的笑意。
“平安这气色比从前在京里,瞧着还红润一些,这青灰布袍一衬,倒真显出几分宝相庄严呢……”
她打趣着,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松驰和疲惫。
自从平乐被贬,文嘉行事越发谨慎,生怕行差踏错,授人以柄。
薛绥微微颔首,示意如意端上热茶和素点,笑意浅浅地问她。
“公主今日怎得闲暇上山??”
“父皇近来为西疆战事烦忧,母后身子骨也不大好,总说头晕心悸。宫里愁云惨淡,人人都绷着弦……我想着许久未上山了,便带妞妞出来透透气,也瞧瞧你。”
薛绥合掌行礼,垂眸欠身。
新采的春茶在粗陶盏中舒展,漾开浅碧的涟漪。
妞妞安静地坐在小杌子,啃一块如意给的米糕。
文嘉沉默片刻,从碟子里再拿一块桃酥递给孩子,便让如意领她出去玩耍。
等妞妞迈出门槛,这才接着说:“平安,你可听说了?薛八姑娘嫁入郑国公府,不到三个月,已是闹得府中鸡犬不宁,与那郭四公子三日一大吵、两日一小闹,与婆母更是水火不容,吵得要分府另过……”
薛绥执茶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平静。
“锦书倒是提过一句,我并未上心。”
当日薛家遣人送喜帖上山,老太太也来了书信,让她回去观礼。
薛绥以出家人不便沾染红尘习气为由,婉言谢绝了。
事后,薛家老太太便让钱氏领着孩子上山,唠叨了一番。
“喜宴办得极为简朴。”文嘉继续道:“军需贪腐案拔出萝卜带出泥,折了不少官吏——这些蛀虫真是丧尽天良,虚报损耗,中饱私囊,数额之大,骇人听闻——”
她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喉间似有郁结,声音发沉。
“郑国公府的二爷掌着仓储,摊上这事,司农卿的位子算是到头了……这个节骨眼上,郑国公生怕有人揪住他家的奢靡不放,自是要一切从简,便宜行事。薛八姑娘本就满肚子委屈,这喜宴从简,更是怨气冲天,听说新婚夜就摔了盖头,闹得郭四公子下不来台……”
听文嘉娓娓道来,薛绥只是笑笑。
当初薛月满与郭照轩私相授受,郑国公府提亲时,先派人验身,核实清白,已然令心高气傲的薛月满深感屈辱,如今这境况,无非是新账老账一起算罢了。
一个怨怼,一个憋屈,谁也舒坦不了谁。
文嘉轻叹一声,“薛八姑娘也是糊涂。如今郭家二爷押在大牢,郑国公为保家族,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这么一闹,岂不是更让夫家厌弃,自断后路吗?”
薛绥沉默,目光落在窗外那一片刚翻过新土的菜畦上。
“路是她自己选的。”
这桩婚事本就是薛家押的注,指望能借此攀附,只是当初没有料到根基深厚如郑国公府,也会深陷贪腐泥沼,难以自拔。
“薛家没人再来打扰你了吧?”文嘉追问。
薛绥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唇角勾起一抹淡笑。
“放心,她们不敢。”
文嘉看着她清瘦的侧脸,忽然前倾身子,握住她的手。
“平安,你何苦如此?女子立身于世很是不易,有个娘家可以倚仗,也是好的。莫非……你当真要在这庵中了此余生?”
“公主。”薛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平静无波。
“师父赐我法号了尘,便是尘缘已了。”
文嘉噎了一下,终是叹道:“罢了,不说这些烦心事。你可知赤水关的消息?”
薛绥抬眸,眼中闪过一丝细微的波动。
文嘉见状放下茶盏,目光深深地盯住她。
“正月里,阿史那部趁着雪灾突袭,太子殿下率兵断后,被围困在黑风口,粮草彻底断了。更要命的是——雪灾之后紧跟着就是瘟疫,军中、民间皆有蔓延……阿史那的队伍,像是嗅到了血腥的狼群,趁着大梁军队冻饿交加、疫病蔓延,一次次率大军冲击黑风口……”
文嘉声音压低,带着深重的忧虑,
“雪灾和疫症并发,听闻民间出现易子而食的惨事……数以万计的流民涌向上京……京中现在人心惶惶,粮价一日三涨,都说赤水军守不住了……”
顿了顿,她语气更为沉重。
“还说陆将军吃了大败仗,西疆门户大开,太子殿下只怕……也凶多吉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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