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日（西幻NPH） - 葬礼竞技场（五）利维，你怎么就不能给我去

    在回道丁村的路上，奈娜和同行的人都没有怎么说话，所有人都一脸心事重重。如果说苏塞人此次邀请他们的真实目的之一是为了震慑和警告，那么，他们做到了。
    即使没有那场意义微妙的竞技会，他们也留意到了很多令人警觉的细节。例如，苏塞人有一种以水银制成的仪器，据称可以测量“空气的重量”，从而预测即将到来的天气变化；他们还见到了许多用于医治伤员的器具，看上去远要比斯卡人的治疗用具高级，有些东西，奈娜甚至说不出是拿什么材质制成的。
    更不必提，这群人还拥有制造安息火和进行远洋航行的能力。
    弗伦并不是在夸大，这的确是一个要比他们先进得多的文明群体。虽然斯卡人赢得了昨天的战役，但如果坚持让冲突继续下去的话，奈娜不知道自己的国家和人民能承担多少损失，或者说，还愿意承担多少损失。
    她觉得烦躁至极——自己明明想要离开这一切的，现在却陷入更大的泥沼，不知如何脱身。在脑海深处，她不禁又联想到了那个神话故事，关于那位渴望成为离神最近的少年，虽然如愿获得了美丽的羽翼，却因为自己草率的决定，终生再也无法着地。
    沮丧的情绪和压力涌上来，她前所未有地想念伯塔。
    在村庄入口，有几个穿着十分破烂的小孩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们对身为女王的奈娜没有任何尊敬或兴趣，而是直接跑去抓着伊奥的衣摆，嘴里说着某种混合着斯卡语的方言。
    伊奥无奈一笑，直接就下了马，对他们微微弯下腰，把两只手攥成拳头放在身后，挑着眉问：“左手还是右手？”
    “左手！”
    “右手！”
    “上次就是右手啊！这次要左手！”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说着不同的答案，而伊奥只是微笑着说：“既然这样，就是两只手都要了。”
    他同时张开两个拳头，里面居然飞出了两只紫色的蝴蝶，色彩明丽绚烂。孩子们一下睁大了眼睛，嘴里纷纷发出“哇”的惊叹声，想要去抓住它们，但就在快要抓住的时候，蝴蝶又突然消失了，变换为闪闪发亮的紫色粉末，在空中旋转着簌簌落下，掉在孩子们的脸上和肩上——当然，这一切都是法术的功劳。
    “魔法！好厉害的魔法！”那几个小孩沉浸在这短暂的瑰丽景象中，开心地叫喊着，而伊奥直起身来，微笑地看着他们的反应。
    奈娜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他。自从那次意外的庆生之后，她开始更多留意到伊奥的一举一动，发现他其实是个非常温柔和照顾他人情绪的人。她以前总觉得他是利维的帮凶，又反感他不时的轻浮举动，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略过了这些细节。
    伊奥把孩子们打发走后，回到奈娜身边，解释说：“他们是孤儿，家人都意外受到战争波及而去世，因为不知道能去哪里，他们就一直跟着我们的军队走，会有好心的士兵偶尔施舍一些自己的食物给他们。”
    奈娜觉得腹部像突然被人打了一拳一样。
    伊奥又补充道：“有两名法师今早去世了，我先回自己的帐篷准备一下，晚点为他们主持葬礼。”
    “……好，去吧。”
    奈娜目送他离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将弗伦送给她的那个看起来很像手杖的武器交给艾契，“看起来也是一种使用安息火的器具，找人去研究一下构造，然后绘制成图纸吧。”
    艾契表情沉重地接过东西，然后似乎注意到了什么，皱眉提醒道：“女王陛下，您的手……”
    奈娜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其实一直在止不住地发抖，手腕处还传来一些剧痛，或许是因为前面使用了那把武器的缘故。
    她呆呆地盯着手看了一会，然后才平静地说：“没事，找个普通的医务兵来帮我看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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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奈娜看见利维拎着医药箱出现在自己的帐篷里时，几乎是有些嫌弃地说：“怎么是你？”
    利维没有回应她的这句话，直接自行在桌边坐下，指了指面前的另一把椅子，淡淡说道：“坐下，手伸出来。”
    还是这种兄长式的命令语气。
    奈娜叹了口气，乖乖照做了。她心情不好，不想浪费力气和他争论这种没用的事情。
    他简单看了看她的右手，然后说：“我要检查一下你的骨头有没有移位，可能会有点痛，我会从一数到叁——准备好了吗？”
    奈娜点点头。
    “一、二——”
    “啊！”奈娜疼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而疼痛很快转变为愤怒，“你只数到了二！”
    利维松开了她的手，因为想到了两人还在行宫时的一些事情，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来。
    “我真的数到叁的话，你会先因为害怕而收回手去的。”
    奈娜沉默了一小会，想起曾经共处的时光，她心里也仍会唏嘘。
    “我已经和那个时候不一样了。”她说。这话倒确实不假，现在的她当然是不会再躲避这点疼痛的。
    利维往她手腕上涂抹着止痛用的药膏，那膏体冰凉，和他的语气一样：“我知道。”
    气氛很尴尬，好在利维弄完这些，就站起来准备要走了。但他刚拿起医药箱，帐篷的布帘就被掀开，艾契大步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奈娜之前给他的金色手杖。
    奈娜皱眉。艾契有时候确实会因为急事来找她，但从来不会这样不先摇铃就直接进来——难道发生了什么大事？
    她赶紧坐直了身体，催促利维离开：“你可以走了。”
    “不，我希望利维殿下能留下来，”艾契却这样说，“女王陛下，我来找您，是想要请您现在就立刻撰写信函，答应苏塞皇帝的求婚。”
    “哐当”一声，利维手中的医药箱被他扔回了桌子上，那声音刺耳至极。
    但奈娜无暇留意他的情绪，此刻，她的注意力全部都在艾契身上，棕色的眼睛因为微微燃起的怒火而变得亮晶晶的，声音也冷硬而强势：“我怎么决定，会凭借我自己的意志来。作为军队的副首领，您该在意的不是这些。”
    艾契突然笑了，“可是，您的决定跟任何东西都有关，唯独和您自己的意志无关。陛下，您还不懂吗？您是王，不是一个女人，也不是一个男人，甚至算不上一个真正的人，您是一个什么都必须装下去的容器，是这个国家具像化后的存在，是全世界最高贵的奴隶。您当初究竟为什么要夺权？只是为了那些愚蠢的私仇和一时胜利所带来的得意？恕我直言，如果您的觉悟到此为止，那您根本就不配……”
    “闭嘴！”且不管这段话本身有没有道理，奈娜当然不可能容忍别人这样和她讲话。她猛地站起来，摇动桌上传唤所用的铃铛，两名侍卫立刻跑进来，但还不待她说什么，艾契就抽出了那手杖中的武器，将那致命的圆孔对准了奈娜的额头。
    “陛下，您或者您的侍卫只要动一下，我就杀了您。这东西的威力，今天下午我们都见证过了。”
    侍卫们紧张又无措站在原地，而奈娜则感到不可置信。
    “杀了我，你自己也活不了的。”
    虽然事实是，拿武器对准奈娜的一瞬间，就已经决定他不可能活了。
    在雅弗所地时，艾契支持了奈娜充满争议的军事策略，也曾真的帮助过她，她对他还是抱有一丝感激的情绪的，此外，由于他背后没有大的贵族世家支持，她一直相对信任他。如今这样，她的确再次生出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艾契不为所动，继续冷静而坚定地注视着她，“我知道，但是更多的人可以继续活。哪怕今天赢了，我们还能撑多久？一个月？一年？十年？我认真研究了这样东西——是个好东西，真是个好东西，如果他们能做到大规模制造这种物品，您觉得拿着剑、斧、矛的我们，会是他们的对手？如果一切殊途同归，那在这中间牺牲的无数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所以，你希望我把自己卖给苏塞皇帝。”
    “国家就是这样诞生的，一直都是！这是你的责任！”
    艾契突如其来的激动吼叫，像一块巨石被砸在叁人之间，轰然炸裂开来，而帐篷外，已经是一片嘈杂的人声，中间还夹杂着武器碰撞的声音，但是目前还没有人胆敢进来，他们只能等待这出戏剧尘埃落定。
    奈娜沉默着，最初被激怒的情绪慢慢缓和下来，心情却因为他的话而变得更加复杂起来。
    艾契留意到她神情的变化，内心也感到一些怆然。他深吸了口气，语气微微软化下来：“当初我在雅弗所地，就是因为觉得您是更爱惜人民的君主，才提醒您利维殿下一直在监视您这件事。陛下，我们手上没有赌注可压，这是目前看来唯一能走的路，除非您能提出更好的办法。”
    奈娜如鲠在喉。她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更糟的是，她早就不想做女王了，偏偏强敌当前，现在根本就不是动摇体制的时候。
    艾契前面说的其实很对，她当初夺权，就是为了那些愚蠢的私仇和一时胜利所带来的得意，而现在，她这个自私的人，又想不负责地贸然抛开一切。这些话讲出来，她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而哪怕她厚着脸皮把这些想法说出来，真的会有人当真吗？他们只会大笑几声罢了，甚至她自己也想笑。是爱情和理想的效用褪去，她终于意识到其中的幼稚和不现实吗？既然选择走上成王的路，就不存在回头了，必须咬牙坚持到底、坚持到死，就像神话里的少年。
    她的眼神转移到一直沉默的利维那里，嘲讽一笑道：“你杀了我，这里正好有一个名正言顺的替补。他那么想做国王，也那么想要我死，一切还真是正好。”
    “……没错，利维殿下至少是个足够现实和功利的君主。”
    “嗯，但你弄错了一点，我不可能让她死在我之外的任何人手下的。”利维突然慢悠悠地开口。
    他从有些愕然的艾契手里拿下那武器，重重地抵在奈娜的额间。她能感受到那圆形的幽深的管道里传来的冰凉气息，像是黑色的没有感情的瞳孔望进她的灵魂——死神的凝视。
    “艾契大人，这个东西，是怎么样使用的？”利维淡淡地问。
    “……打开鹿角装饰旁的火门匣，再按下下面的扳指，就可以了。”艾契说完，似乎还有些不忍心地闭了闭眼。
    利维微微一笑，“咔嚓”一声，打开了顶部的火门匣，一切蓄势待发，奈娜甚至觉得自己能闻到安息火的那股独特的焦味。她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着，留意到军营里的时光使他的脸颊变得更加瘦削，但他的气质没有改变，仍然像画像上的那些君主，神情疏离、晦涩难解，和她记忆中的那个王兄一样。
    他说：“奈娜，你记得当时在郊野夏宫里，你对我说的话吗？你质问我怎么还不去死。其实，小的时候，我的母亲就总是会对我说类似的话，长大后，我知道很多人也都在想同样的问题，于是我也开始经常这样问我自己，不停地问我自己：利维，你怎么就不能——”
    他停顿了一下，这一瞬间，发生了很多事情，后知后觉的艾契扑了过去，想要夺回那样东西，而两名侍卫们则立刻见机冲上来，想压制住他们二人。
    但奈娜无法一时间关注太多，她只是看见利维将那金色的物品转了个方向，对准自己的心口，然后，他面无表情地按下了圆形的扳指。
    她捂住了嘴，无法控制地发出连绵的尖叫，和那恐怖的巨响交迭在一起。
    “——给我去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