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8章 欲擒故纵
夜色如墨,寒风卷著砂砾,抽打在断戈镇残破的土墙上。
此刻镇子,已被完全控制。
熊熊燃烧的火把被粗壮的手臂高高擎起,跳动的火焰撕破黑暗,將一张张或惊恐、或绝望、或麻木的面孔映照得纤毫毕现。
金属甲叶隨著士兵们的走动发出冰冷而规律的碰撞声,与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
明晃晃的长刀已然出鞘,雪亮的刀锋在火光下流淌著寒光,无声地悬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所有在黑市中出现过的人,无论之前是器张跋扈的亡命徒,还是精於算计的商人,亦或是心怀鬼胎的探子,此刻都如同被驱赶的羔羊,被士兵们粗暴地推搡、呵斥著,集中到了镇子中央那片相对开阔的空地上。
膝盖撞击在冰冷坚硬地面上的“噗通”声此起彼伏,没有人敢反抗,甚至没有人敢大声喘息。
转眼之间,黑压压的人群便跪满了一圈,他们蜷缩著身体,將头颅深深埋下,恨不得能钻进地缝里去,以此躲避那无处不在的、象徵著绝对权力与生杀予夺的注视。
士兵们如同铁铸的雕像,面无表情地站在他们身后,火把的光影在他们冰冷的铁甲和锋利的刀锋上跳跃,那沉默的杀气,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压迫感。
漆子骏正带著几名亲信,如同梳理羊毛般,在跪地的人群中穿行。
他声音不高,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挨个逼问著姓名、来歷,同时进行著极其细致的全身搜查,任何细微的物品都不放过。
偶尔有试图隱瞒或抵抗的,换来的只是更粗暴的对待,甚至当场血溅五步的警示。
此时此刻,再也没有人敢叫囂这黑市背后有多么通天的背景,再也没有人敢提起那些传说中手眼通天的人物。
所有的骄傲、所有的依仗,在“镇西侯”这三个字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不堪一击。
在这西漠,镇西侯梁进,便是天,便是法,便是主宰一切生死的阎罗!
背景再硬,能硬得过他手中的刀,硬得过他麾下这如狼似虎的铁骑?
宝瑞就惶恐地跪在梁进的脚边,几乎將整个身子都伏在了地上。
他浑身的衣物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紧紧黏在皮肤上,冰冷刺骨。
而与宝瑞的惊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站在梁进侧前方,身形略显僵硬的弄影。
在梁进叫破她真名的瞬间,她的心臟几乎停止了跳动。
但仅仅是一剎那的失神,她迅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將所有翻江倒海般的震惊与慌乱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
她抬起头,脸上努力维持著那种混合著委屈、不解和愤懣的神情,盯著梁进,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被冤杆的颤音:
“侯爷!您——您究竟在说什么?妾身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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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力摇了摇头,仿佛要將那莫须有的指控甩开:
“什么弄影?妾身名叫苏雨沫,侯爷您是知道的!若是侯爷信不过妾身,觉得妾身碍眼,或是想要拿妾身去换取什么功劳,大可將妾身直接交给六扇门便是!”
她的语气逐渐变得激动,带著一种被背叛的痛心:
“妾身自问投靠侯爷以来,兢兢业业,从未有过半分不忠!侯爷何须何须编造这等子虚乌有的名头,硬要妾身去顶替那不知所谓的“弄影』的罪责?!这未免未免太让妾身寒心了!”
弄影表面上言辞恳切,演技逼真,然而她的內心,早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个名字,是她最大的秘密,是她穿梭於无数身份与阴谋之间的最后屏障。
知晓她真名的人,放眼天下也没有多少。
这种被人一口叫破根本的惊骇与失控感,她此生只经歷过一次!
那是在数月之前的京城,皇宫的午门之前!
那个如同彗星般崛起,又诡异陨落的禁军旗总—梁进!
他当时也是如此,当著无数人的面,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她假冒皇后的惊天阴谋,更是一语道破了她的真名“弄影”!
那一次,她几平心神失守,险些功亏一簣!
她至今都想不明白,那个小小的旗总,是如何看破她精妙绝伦的偽装,知晓她最深秘密的。
所幸,那人已经死了,这个谜团似乎也隨著他的死亡而被永远埋葬。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
时隔数月,在这远离京师的西漠边陲,在这黄沙漫天的断戈镇,竟然再次被这权倾西睡的镇西侯喊出真名!
梁进看著弄影那几乎无懈可击的表演,眼中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欣赏一场与己无关的拙劣戏剧。
他懒得再与她进行无意义的言语纠缠,直接对身旁如同影子般肃立的冷幽吩咐道:
“星魔海一脉,最擅迷魂摄心、撬人隱秘之术。本侯特意召你前来,便是要你,撬开她的嘴。”
他的目光淡漠地扫过周围跪了一地、黑压压的人群,语气森然:
“本侯怀疑,这群乌合之眾,恐怕还藏著她的同党余孽。”
他最终將视线落回弄影身上,如同看著一件即將被拆解的物品:
“冷幽,这个妖女,就交给你了。本侯要知道她的一切,以及她背后之人的所有图谋”'
星魔海的诸多秘术,诡异莫测,专攻心神。
当初梁进自己便曾借用过类似法门,从当时还是皇后身份的牧从霜口中撬出了不少秘密。
只是这些术法施展起来颇费周章,耗时耗力,梁进自然不愿將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此等琐事上。
而冷幽,不仅是星魔海出身,对其秘术掌握得登峰造极,远胜当初的梁进,更是他绝对信任的心腹。
由她来对付弄影这等精於偽装、心志坚定的妖女,再合適不过。
冷幽闻言,立刻躬身领命,声音清冷而坚定,不带一丝犹疑:
“侯爷放,属下必定让她知无不,无不尽!”
说罢,冷幽缓缓直起身,那双清冷的眸子瞬间锁定在弄影身上。
她迈开脚步,不疾不徐地朝著弄影走去,步伐稳定而充满压迫感,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对方的心弦之上。
弄影见状,瞳孔急缩,心知绝不能坐以待毙!
什么“八音穿心”、什么“八步粉身碎骨”的警告,此刻都已被她拋诸脑后!
再不走,一旦落入星魔海这妖女手中,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復,生死两难!
“想抓我?没那么容易!”
弄影眼中厉色一闪,体內精纯內力瞬间疯狂运转,就欲强行震开逼近的冷幽,为自己爭取一线逃出生天的机会!
然而,她的內力刚刚提起,气机微动的瞬间,冷幽已然察觉!
只见冷幽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著几分嘲弄的弧度,口中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
下一刻,她动作如电,猛地抬起手臂,用那宽大的黑色衣袖,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了自己的脸庞。
霎时间,她的满头青丝垂落,面容尽被黑暗吞噬,唯有那一双眼睛,从漆黑的衣袖上方显露出来。
四周皆是浓墨般的黑暗,使得这双眼睛显得异常突出、醒目,仿佛整个天地间,只剩下了这一对蕴含著无尽诡异的瞳眸!
“幻瞳摄魂术!”
只见她原本清澈如秋水的眼眸,在剎那间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瞳仁深处,一点紫芒骤然亮起,隨即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迅速晕染、扩散,最终化作两团熊熊燃烧的紫色火焰,在她眼中疯狂跳跃、旋转!
而眼白的部分,则被一层朦朧的、如同月下薄雾般的银色光晕所笼罩,使得那双紫焰燃烧的瞳孔,更添几分神秘与邪异。
弄影的目光在与这双诡异瞳孔接触的瞬间,便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牢牢吸住!
她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在疯狂地吶喊、挣扎,命令自己立刻移开视线,绝不能再看下去!
那是源自意识本能的恐惧与警兆!
然而,她的大脑,却仿佛在瞬间背叛了她!
大脑竟然擅作主张,不断给身体下达命令,让自己的双目继续去看冷幽的眼睛。
这种意识与大脑的剧烈衝突,让她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之中。
內息因此而剧烈紊乱,在经脉中横衝直撞,带来阵阵撕裂般的痛楚。
她的身体更是变得僵硬无比,如同被无形的枷锁牢牢捆缚,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变得无比艰难,更別提运转內力逃跑了!
“不好!这妖女的瞳术——竟如此可怕!”
弄影心中亡魂大冒,惊骇欲绝。
她空有一身不俗的修为和诸般巧妙手段,此刻却连半分也施展不出。
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瞪大著双眼,如同待宰的羔羊,眼睁睁看著冷幽带著那抹冰冷的笑意,一步步向自己逼近。
梁进將这一幕尽收眼底,满意地微微頜。
冷幽这独步天下的“幻瞳摄魂术”的厉害,他可是亲身领教过的。
凭藉此术,冷幽在同境界之中几乎堪称无敌。
当初他和冷幽较量之时,若非他身怀【已面】这等奇物,恐怕也要在这幻瞳术下吃个大亏。
他甚至记得,当初冷幽尚在四品境界时,施展此术,竟能短暂影响到二品境的屠邪王的心神。
虽最终因屠邪王战意杀意太过磅礴酷烈,反衝之力让冷幽受了些暗伤,未能长久控制,但此等战绩,已足可震惊世人。
如今冷幽修为已臻三品,与弄影同境,以此秘术对付她,自然是十拿九稳,手到擒来。
然而,就在这胜负將定、弄影即將被彻底制住的千钧一髮之际异变再生!
只听跪地的人群之中,猛地传出一声压抑的低吼!
一道黑影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骤然暴起!
此人显然早有准备,轻功极高,身形一纵之下,竟如鹰隼般冲天而起,瞬间拔高数丈,矫健的身影在火光照耀下拉出一道长长的阴影,將下方眾人笼罩其中。
梁进似乎早有预料,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丝冰冷的嘲弄浮现嘴角,淡然道:
“终於藏不住,捨得出来了吗?”
只见那身在半空的人影,毫不迟疑,凌空一掌便朝著下方正全神施展瞳术的冷幽狠狠拍来!
掌风呼啸,劲气勃发,竟引得空气发出一声音爆般的闷响!
强大的掌压尚未临体,已然將地面上的沙尘吹得激盪飞扬,形成一片浑浊的烟尘区域!
冷幽虽大部分心神用於维持幻瞳摄魂术,但高手本能犹在,瞬间察觉到来自头顶的致命威胁!
她心中一惊,不得不强行分神,下意识地就要扭头应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
而她这一扭头,视线自然而然地与弄影断开!
再加上那瀰漫的沙尘一定程度上干扰了瞳术的效力,那强大诡异的“幻瞳摄魂术”效果立刻大打折扣,几乎在瞬间失效!
身体束缚骤然一松,弄影岂会错过这千载难逢的逃生机会?
“好机会!”
她心中狂喜,几乎是同一时间,娇叱一声,玉掌一翻,一股凌厉的掌风伴装朝著冷幽拍去!
然而这一掌看似凶猛,实则虚浮无力,乃是十足的虚招。
掌力发出的同时,她整个人已如一道离弦之箭,借著沙尘的掩护,身形诡异地几个闪烁,便已冲入了不远处深的黑暗之中。
显然逃之夭天才是她唯一的目的!
冷幽此刻面临上下夹攻之势,虽惊不乱,立刻全神戒备,体內內力澎湃运转,准备硬接这两道掌力。
然而,预想中石破天惊的碰撞並未发生。
无论是头顶那黑衣人拍下的掌力,还是侧面弄影袭来的掌风,竟都如同无根之萍,看似声势骇人,实则后劲全无,被她运转內力,衣袖一挥,便轻易化解、驱散。
“不好!他们要逃!”
冷幽立刻醒悟过来。
这两人根本就不是真心要围攻她,他们的目的完全一致製造混乱,藉机逃跑!
弄影是佯攻,那天空中的黑衣人,恐怕也只是为了干扰她解救同伙而已!
当冷幽猛地挥袖,以內力捲走瀰漫的沙尘时,夜空之中,哪里还有那黑衣人的踪跡?
早已鸿飞冥冥!
而此时。
梁进沉稳的声音適时响起,带著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
“天上的那只老鼠,交由本侯亲自解决。“
话音未落,也不见梁进如何作势,他的身形已然从原地模糊、消散。
下一刻,便如同融入了夜风之中,悄无声息地腾空而起,朝著那黑衣人消失的方向疾追而去,瞬息间便也消失在茫茫夜色深处。
冷幽猛地扭头,望向弄影逃窜的方向,那双清冷的眸子中,此刻已布满了凛冽的寒霜与浓烈的杀意:
“妖!你逃不掉的!”
竟然让这两个贼人在自己眼皮底下逃脱了!
这简直是她职业生涯中的奇耻大辱!
尤其是在侯爷面前,这更是不可饶恕的失误!
如今她正得侯爷信重,恩宠有加,甚至连代管西漠日常事务的大权都交到了她的手上,她岂能容许自己犯下如此错误?
必须弥补!
必须將那妖女亲手抓回来,才能洗刷这份耻辱!
当即,冷幽压下心中的怒火,对周围严阵以待的士兵厉声下令:
“你们严守此地,看好这些犯,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我亲自去將那妖女擒回!”
士兵们齐声应诺:
“遵命!”
声震四野。
冷幽不再迟疑,身形一晃,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道没有实质的黑色轻烟,融入黑暗,以快得惊人的速度,朝著弄影逃遁的方向急追而去!
夜风在耳畔呼啸。
梁进飞行在极高的夜空之中,身形与浓重的夜色几乎融为一体,若非感知极其敏锐者,根本难以察觉到他的存在。
他飞行的速度並不快,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悠閒,只是远远地、不即不离地吊在前方那道正在戈壁滩上疯狂逃窜的人影身后。
梁进早已经看出,那人影不过是三品境界的实力,根本不足为虑。
想要杀死这样的武者,对於梁进来说自然是手到擒来。
但梁进是故意放他走的。
现在对於梁进来说,搞明白这些人的目的,可比杀了他们重要。
毕竞有胆子算计镇西侯的人,其背后必然有著惊人的势力。
“是皇帝吗?”
梁进的心中不由暗暗猜测。
弄影一定是被皇帝赵御赦免的,而梁进自己也才刚违抗了圣旨不久。
若说皇帝在背后主导这一切,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是梁进却认为,可能性不大。
如今赵御必定因为国內情况忙得焦头烂额,目前稳住西漠的形势对他来说才是最有利的,而不是让西漠变得混乱起来。
“就让本侯看看,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梁进打算先跟一段路看看这人影就会逃往何方。
至於弄影是否会被冷幽擒拿,梁进並不担心。
他只要掌握了弄影的名字,依靠【千里追踪】的特性,弄影就不可能逃得掉!
而倒是这道人影,梁进不知晓其名字,所以才有必要亲自来缉拿。
他早已看清,那是一个身形矫健、作寻常行商打扮,却生著一脸浓密络腮鬍的中年男子,头上戴著遮风的斗笠,背上斜挎著一柄用布包裹的长刀。
此人不仅轻功不俗,心思更是极为縝密谨慎。
即便是在亡命奔逃之中,他也不时会突然回头,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身后的夜空和大地,试图確认是否有追兵跟踪。
他甚至会利用戈壁滩上嶙峋的怪石和起伏的沙丘作为掩护,时而潜入巨石背后潜伏观察良久,时而故意绕行一个大圈,时而又在一些必经之路或视野开阔处,布下一些简单的、用以警示或误导的机关和小玩意儿,企图以此来摆脱可能存在的追踪者。
然而,儘管他使尽了浑身解数,狡猾如狐,但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这一切都显得徒劳可笑。
梁进身处高空並且相距甚远,远远超出了那男子目力所能企及的极限。
可梁进却能藉助【巳面】那堪比精密望远镜的火眼视野,始终將他的一举一动牢牢锁定。
这情形,就宛如在苍穹之上盘旋的苍鹰,冷漠地俯瞰著下方戈壁上那只自以为聪明、
不断变换路线试图逃生的野兔。
任野兔如何奔逃躲藏,终究逃不过苍鹰那俯瞰一切的锐利目光和雷霆一击。
果然。
那络腮鬍男子在戈壁滩上兜兜转转,施事了各种反追踪手段,折腾了將近半个时辰,反覆確认身后似乎真的空无一趋之后,他紧绷的神经似乎才稍稍放鬆了一些。
他不再犹豫,调整方向,施展出全部脚力,朝著与亢戈镇截然相反的另外一个方向,全力疾驰而去!
这一次,他逃得极远,速度也提升到了极致。
身影在广袤无垠、月色淒迷的戈壁滩上起落如飞,如同一个跳动的黑点。
足足奔行了近两个时辰,跨越了超过两百里的荒凉之地,他终於抵达了戈壁的深展。
在这里,一片背风的巨大沙丘之后,赫然出现了几顶毫不起眼的式褐色帐篷。
几匹骆驼安静地臥在沙地上反芻,一堆篝火在帐篷前燃烧著,跳动的火焰旁,围坐著七八条趋影,似乎在低声交谈著什么。
那络腮鬍男子见到篝火和帐篷,速度更快三分,毫不迟疑地几个起落,便精准地落在了篝火旁的空地上。
一直隱在极高夜空之中的梁进,看到这一幕,那双深邃如同星海的眼眸之中,终於流露出了一丝预料之中的、冰冷的满意神色。
“看来,老鼠的巢穴——就是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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