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永宁县的冬小麦收割都晚了些, 不过在衙门下场帮忙之后,总算没有耽误太久,也没妨碍下一季播种。
幽州原本是一年一熟, 后来经过多年摸索,才变成了一年两熟或者两年三熟。冬小麦割完之后, 地里刚好续上谷子跟高粱,等到九月末收成之后,又可以再种上一季冬小麦。在没有高产作物引入中原前, 这么安排已经是将土地利用到极致了。
好不容易高粱粟米种下后,县城下面的古排村竟然传出噩耗, 两只野猪从山上跑了下来, 糟蹋了不少庄稼,还连伤两人。
裴杼得了消息后,立马带着江舟还有众差役,气势汹汹地前去抓猪。
去往古排村的路上, 江舟脸色奇差,尤其在听闻裴杼絮絮叨叨说, 待会儿抓到野猪后肯定会多给他分几块猪蹄,让他不要担心时, 江舟隐忍着怒火反驳:“我难道是为了几块猪蹄出门的吗?”
“难道不是吗?”裴杼眨着眼睛,他今早上让江舟帮忙时对方还一脸不屑, 直到他说野猪拿回去加餐后,江舟才开始动摇。衙门的饭菜在裴杼看来还不错,但是江舟总嫌弃没有油水, 还跟着张如胜一块儿抱怨裴杼抠门,赚了钱也不给他们买肉。野猪虽只有两头,但好歹也是肉, 足够吃几天了,江舟肯定馋。
裴杼觉得他脸色不好是因为给的不够,于是许诺:“好吧,只要你待会儿出全力,两条猪尾巴也可以留给你,我知道你肯定一早就惦记上了。”
这玩意儿可好吃了,香喷喷。
江舟:“……”
该死的!
想他曾经手握旌旗,纵横沙场,统御十万大兵,何等的威武风光?如今竟然沦落到要为了几个猪蹄折腰!最可恶的是,他还真是因为那几口肉答应出门猎猪的,落魄到他这个份儿上的将军,也是世间少有了。
抵达古排村后,村正已经等候多时了。江舟问了两句,发现这人说话颠三倒四的,很快便没了耐心,脸一板:“啰哩巴嗦什么?你直接说野猪最后在哪儿出现的就行!”
村正吓了一跳,终于不再絮叨了,乖巧地指着一处:“就在那个林子里。”
江舟不由分说地招呼其他人跟上。
裴杼倒是知道这位村正想说什么,那两头野猪伤了人不说,又毁坏了不少庄稼,村正这是想给他哭惨呢。不过古排村本来也挺倒霉的,裴杼离开前安慰道:“等野猪打回来后分你们一头,你拉去集市上卖掉,收回的钱可以给各家贴补些。”
这年头肉价贵得很,虽然真正富贵人家喜羊不喜猪,但是在民间,猪肉却也不是寻常百姓能吃得起的。一头猪卖出去,足够弥补损失了。
裴杼拍拍老村正的肩膀便离开了,留下老村正在原地,又羞愧又感激。
原来县令大人都听出来了……他也不想要这头猪的,只是村里条件也艰难,幸好县令大人体恤。
江舟等人被指路之后,轻而易举就在林子外围找到了第一头。可这第二头却迟迟不见踪影,找遍了大半个山头都没找到。
众人分开之际,裴杼也拿着弓箭跃跃欲试,他也没准备猎杀什么野猪,若是能射中什么兔子野鸡什么的,他便心满意足了。裴杼这箭法还是跟江舟学的,只是江舟嫌他学艺不精,不肯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裴杼稍微走远些便会被江舟重新叫回来。
堂堂县令,毫无尊严。
裴杼决定扣押江舟一条猪尾巴,正四处紧盯,忽然听到背后起动静,似乎是野猪的呼吸声,很是急促凶狠。裴杼拨开重重叶片,只一眼,差点没将他吓死。不远处藏着一头正在发怒的野猪,且它竟是奔着一个弱女子过去的。
生死一线,裴杼压根没想过这野猪出没的野林子里为何会有姑娘,大叫一声:“铁牛先生,快救人!”
江舟反应极快,裴杼只觉眼前黑影一闪,下一刻,江舟便已经提着长枪冲进了密林,一枪扎进野猪脖颈,而后飞快地抽出腰间的短刀,狠狠来了几下。
野猪带着江舟在地上滚了两圈后,走得也很安详。
不远处,沈璎遗憾地收回了刀别在腰后。本以为能顺便赚些钱,如今看来是被人捷足先登了。
裴杼赶忙剥开荆棘跟树叶,一路小跑着赶到那位姑娘跟前,担忧不已:“姑娘你没事儿吧?”
沈璎抬头:“无事,多谢二位搭救。”
声音如山间冷泉,很是好听。裴杼不由地低头看了一眼对方的脸,眉目如画,清冷出尘,明明唇角带着温和的笑,可不知为何又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矛盾极了。
裴杼抛开杂念,询问道:“你是永宁县的人吗?此处有野猪出没,你怎么孤身进林子里,多危险啊。”
沈璎摇了摇头:“我是外地的,因投奔远亲来了幽州,无奈亲友已离世,只好暂居在幽州附近寻个差事做。恰逢昨日看到了一则招工的告示,才特意赶来永宁县。”
说完,余光瞥了一眼正在一心一意收拾野猪的江舟,微微翘起嘴角。
裴杼却迅速察觉到了是什么告示,惊呼:“你是来衙门应聘的?”
沈璎坦然点头。
裴杼连忙吆喝铁牛先生过来看,他们的告示贴出去这么久,因为要求实在是高,竟没有一个人敢上门来应聘,这会儿终于有人愿意一试了,怎不叫裴杼激动?
江舟半天才擦干净刀,听到裴杼在嚷嚷,不耐烦地起身朝他那边走去。跟个姑娘家说话还这么咋咋呼呼,真是好意思。可等走到之后,江舟也惊呆了,错愕之后便是狂喜!
沈璎歪了歪头,戏谑道:“这位便是,铁牛先生?”
江舟:“……”
这丫头,世叔也是她能打趣的?
虽不知沈璎是怎么死里逃生的,但眼下不是一个很好的认亲时机,江舟再高兴也只能忍着。
一整头野猪被五花大绑地运回了衙门,此刻正孤零零地被扔在院子里。众人却这会儿压根没心思顾着那头猪,反而全神贯注地围坐在大堂中。
满屋子都是算盘珠子碰撞的清脆声,那打珠子的手像是长了眼睛一样,上下翻飞,快得叫人眼花缭乱。这……县令大人这次又是从哪里捡回来的?而且为什么县令大人回回捡回来的都是神人。
王绰含笑望着这一幕,江舟更是与有荣焉。
裴杼也没想过这位沈姑娘竟会这般厉害。古排村偶遇之后,裴杼听到对方举目无亲又想来衙门应聘,想都没想就将对方给带回去了。他路上都琢磨好了,即便这位沈姑娘算账水平太次,也得给她安排一个差事才行,反正工坊那边缺人,不至于让她无处可去。直到沈姑娘小露一手后,裴杼才意识到自己大大低估了人家,天底下就没有她算不明白的账!
其实不然,沈璎还真算不明白永宁县县衙的这笔烂账,看得出账本之前被改动过,动的地方还不少,旁人瞧不出什么,沈璎这种老手一看就能发现端倪。
简单给众人算了几笔后,沈璎能留下已经成了不争的事实了,尽管她是个姑娘家,但天底下也没有姑娘不能管账的道理,只要能力过硬,就是衙门的账,也照样管得了。裴杼招的是账房,不论男女,只要能干他就收。眼见郑兴成要开口,裴杼率先一步将事情定下:“那从今日起,沈姑娘便先在衙门见习两个月,若无意外,日后就留在此处当差,一应俸禄比照王师爷等。”
他答应得太快,且魏平那个狗腿子又很快带人附和,郑兴成想要反对已经来不及了。
裴杼宣布完,又看向沈璎:“沈姑娘可还有要交代的?”
“倒还真有几桩。”沈璎直白地看向众人,“如今衙门的账目太简单了,我若留下,日后衙门、工坊各处都得按着我的方式来记账。”
郑兴成嗤笑:“记账而已,难不成你的记账能出什么新意?”
“大人可否先听完?”
郑兴成闭上嘴,且看她能说出什么花来。
沈璎从前也管账,父亲驻守边疆时,军营中所有账本跟自家的酒楼饭馆、京城中的各大上铺的账都是她总揽,手上的账多了,沈璎便发现如今的记账法过于单一,只有进和出,账目设置不完整,也不能进行总体试算平衡。是以她便与诸位账房先生琢磨出一道龙门记账法,将所有账目分为“进”、“缴”、“存”、“该”四部分,每一类下有有若干帐户,记录存欠的财产物资、损益等事项。
不懂账的众人听得云里雾里,这都什么跟什么,他们怎么一点儿听不明白呢?
只懂一点儿都裴杼若有所思,这不是后世的复式记账法吗?他也蹭过相关的课,只是借贷太难理解,资产负债、利润、现金流这些也很复杂,裴杼搞不懂,便没仔细琢磨下去。如今听沈璎说起这套龙门账,一时才勾起了不少回忆。确实,衙门的摊子铺得越来越大,单式记账法肯定不比复式记账法好用。
真正懂的郑兴成则先是脸色一黑,后又露出深思。若是按着这个法子来,他再想贪墨可就难了,这不是耽误事儿么?可他又明白这套法子确实用得好,若是学明白了,来日自己发了财开了铺子,便不怕被人糊弄了。
“所有的钱不会凭空产生,有来必有去,来去必相等。这套记账法,便是既明确钱来路,又记下其去处,且数额还得一致。等到月底或年末盘账,才不至于错漏百出。”沈璎笑着将账本放了下去,意有所指。
裴杼不好说话。
郑兴成眼神微闪,臭丫头眼睛还挺毒辣,账本上的钱就是他贪的,怎么了?这件事都已经过去了,他跟裴杼互惠互利,这丫头还想翻账?做梦去吧。
张如胜嚷嚷:“可你这法子我们都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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