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干活的赫连不久便发现, 他们县令大人只是出了一趟门,回来后身边竟然又多了一个人。
早听闻他们在县内大人钟爱在外头捡人,这回总算是被他碰到过一回了。赫连直勾勾地盯着那醉醺醺的酒蒙子, 心中怀疑县令大人这回是不是看错眼了。
这人,明显跟王师爷他们不是一个路子, 长得也太潦草了。
华观复并没有将众人打量放在心上,他只在意一件事情:“去了永宁县,当真可以一直喝酒?”
“是每日都会给你备上酒, 吃喝用度也都一并包了,绝对不会短了你的, 但你也总不能一直喝。”裴杼不由自主地唠叨了起来, 他一向看不惯别人作践身体,健康多重要啊,这可是他上辈子梦寐以求的东西,“酒喝多了伤身, 适量即可。况且你也答应了,今后要教孩子们识文断字, 真上课了可不许喝酒,免得带坏了孩子们……”
絮絮叨叨, 没完没了了,华观复赶紧埋头往前头, 企图将裴杼甩在身后。这人真的是个县令吗,为何废话会这么多?若不是为了以后日日都有酒喝,还为了裴杼口中许诺的那份他从未喝过的烈酒, 华观复实在懒得跟他废话。
他在外过惯了散漫的日子,真的不习惯被拘束,奈何, 他就馋一口酒。
留在这里看着他们干了一天的活,华观复甚至都没有动弹几下,就这么懒洋洋地躺着,任凭众人打量。偶尔还能听到他们的小声嘀咕自己,华观复就权当是助眠的小调了。
回程之后,他被裴杼带上了车。
赫连忍不住跑到成四那边询问:“怎叫他一个生人同县令大人坐在一块,真没问题么?”
“别担心了,这位不是什么坏人。形容虽懒散了些,却是有真材实料的,尤其那一手画技精妙绝伦,着实罕见。咱们赠春坊能一鸣惊人,也有他出的那份力。县令大人如今请他回去,应该就是惦记上他那身好本事,想让孩子们也跟着学一学。”
这模样……真能教的好吗?赫连十分担心孩子们跟着他反而越学越懵。
不多时,成四又想起来一件事:“县令大人还让我跟你说一声,叫你留意族中可有身强力壮、反应灵敏的,衙门准备招一支巡逻队,需得常住在燕山脚下巡查。选上了便是县衙的人,每月能领固定的月俸跟米粮,就跟我们一样,吃喝也不愁,只是比旁人辛苦些。你也知道,燕山那地界不同寻常,翻过燕山就是胡人的领地,不得不防啊。”
赫连闻言,呼吸都急促了几分,累算什么,只要能替县令大人办事儿,不愁没有出头之日,他火急火燎地追问:“您可知县令大人要招多少?”
“总计有三百名额。”
三百并不多,可是但凡选上,这辈子就稳了。
地方上的差役,原本是不受待见的,不比官员和书吏有官方的身份,差役都是衙门自己找的,朝廷并不发放俸禄,由衙门自理。有些地方因为不富裕,甚至都出不了这笔钱,于是做这活儿便跟徭役有点像,属于无偿供官府驱使。但是永宁县不同,一来差事稳定,只要认真做事不违法,衙门不会轻易赶人;二来,自从赠春坊挣钱之后,县衙中各差役的月钱也跟着涨了一轮,如今甚至超过了隔壁的安平县。
总而言之一句话,能叫县令大人重视的差事,必然是好差事。赫连势必要多争一争这名额,甚至他自己都想挤进去!
回去后,赫连召集了几个新选出来的村正,立马将此事布置下去,叮嘱他们各自推选出一些身强体壮的族人:“承蒙县令大人看得起咱们,咱们也得拿出点样子来,这些日子叫那些青壮年白天放勤快些,白天上工,晚上回来多比划拳脚,练一练身手,必要时候也可以向县衙的人请教请教,别到时候反叫县令大人看了笑话。”
通加长老不在,前些日子一直是赫连负责上传下达,积攒了不少声望。栖族众人自从在永宁县住下后,整日忙的脚不沾地,倒也没空悲伤自己被灭了族。他们也不是不知感恩的,永宁县待他们好,他们自然愿意回馈,不论裴县令想干什么,他们都无条件支持。
这事儿栖族人知道,永宁县百姓当日也从成四等人口中得知了。底下的不少人都在默默使劲儿,谁也不想被人比下去。
裴杼对此颇为自得,永宁县县衙虽然不大,在当地好歹算个热灶。说来说去还是得挣钱,只有钱够用,才能养得好这些百姓。
只是高高兴兴回到县衙的裴杼,却没想到还有个噩耗等着他,自己好不容易才弄来两个教书先生,还没捂热呢就先丢了一个。
晴天霹雳,不外如是。
裴杼怎么都想不通,他明明已经应承过那么多,为何徐征还是执意要走,因而追问道:“可知他走多久了?能追得回来吗?”
郑兴成嘲讽:“都跑了还追什么追?好歹是个县令,别总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这人摆明了瞧不上永宁县。”
其实郑兴成也不懂,他们上下赚钱赚得好好的,裴杼突发奇想又要去教人识字,这明显就是一个赔本买卖。幸好那个徐征走之前,给他的两身衣裳还没有做好,否则岂不是亏大了?
丁鲤听着尴尬极了,徐征一走,他其实也有一些无地自处。听到郑大人这么说后,更是汗流浃背了。
好在裴杼立马安抚了他:“也罢,他既然有心离开,强留也无用。你在此处安心待着,左右书院即将建好,总能请到新先生。远的不说,单是出门我就碰到了一位愿意来永宁县教书的先生。”
丁鲤忍不住环视一眼,却并未看到生人。
“华先生此刻正在收拾行李,稍后便至。”裴杼也有心给众人正式介绍一番,等华观复整理好屋子后,便趁着晚膳之际将众人都叫出来见一见。
江舟等已听裴杼吹嘘过一轮了,可任凭裴杼吹得再厉害,江舟依旧反应平平。他还是那句话,永宁县这等穷地方,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名士?即便是幽州,也没几个能称得上名士的。
华观复也是无所谓见不见衙门的人,他自从来了幽州便一直独来独往,不屑于经营什么人际关系。之所以愿意露个脸,还是看在酒的份上。
人一到,便被裴杼毫无分寸地拉到了众人跟前,听他兴致勃勃地帮自己引荐:“瞧,这便是我寻来的华老先生,你们日后可要尊重一些,别怠慢了他!”
“嗤——凭什么?”江舟不客气地先笑了一声,这才抬起眼,漫不经心地往上扫过。等定格在那人脸上之时,江舟却忽然怔住,随即身子前倾了几分,仔细辨认。
王绰也微愣。
须臾,王绰端详的目光又落在了裴杼身上。他从前只觉得裴杼偶尔气运深厚,却没找到他的命真的能这么好,随手一捡,便捡到了一个名满天下的大儒,这该是何等的运道?他果然没选错人。
岂不知对面的华观复也像是见了鬼一样,若不是见鬼,他怎么能看到死人呢?一个太傅、一个大将军,两个早死在流放途中的狠角色,如今竟然活生生出现在他眼前!
直到裴杼再次开口介绍,华观复还在云游天外,后来听到了沈璎的名字,华观复才回过神,反复打量了一眼。这位也姓沈,还跟那两人站在一块儿,该不会,是沈将时的女儿吧!
沈璎淡淡的点头微笑,似乎是在回应。
华观复:“……”
更吓人了,他得缓一缓。
旁边的裴杼还在吹嘘华观复的画技有多么出众,顺带忽悠一下丁鲤,让他好好干活,得空了还能跟华先生切磋一下技艺,只要学到一星半点,将来也不用愁了。待以后书院建好,他便是最大的功臣,早晚能桃李满天下。
华观复听得心情复杂,到此时裴杼竟然只想着修建书院,他知不知道这些人究竟什么来路?凑齐这几个人,跟造反有什么区别?
晚膳过后,王绰果真在屋中等到了华观复。
他难得梳洗了一遍,也摘了酒葫芦,肃然地坐在王绰对面。二人从前打过的交道并不多,但彼此神交已久。一个照面,华观复基本便将事情给猜得差不多了。
“裴县令还不知道你等的身份?”
王绰摇了摇头:“以我们如今的处境,他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可纸总包不住火,你难道要瞒他一辈子?”华观复忍不住质问,更让他着急的是朝廷的人,万一他们的消息被朝廷的耳目得知,对整个永宁县来说都无异于是灭顶之灾。
王绰他们犯的是死罪,齐霆是下决心要灭口的,只是碍于自己的名声,不好直接动手。但华观复不同,他本是国子监祭酒,门生遍天下,后来最得意的弟子被齐霆给砍了,华观复才愤而致仕,不愿意给朝廷卖命。
王绰是死路一条,华观复的做法在寻常官员眼中,则是自寻死路。
华观复不止自己走,还想把自己的两个儿子一并带走,可惜他们舍不得荣华富贵,心甘情愿侍奉昏君。华观复心灰意冷,独自北上。来到幽州本是偶然,不想在此处竟然也能碰到故人。当下,华观复觑着人,试探道:“你如今到底是想过安生日子,还是另有筹谋?”
王绰沉默不语。
华观复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你可真敢想!”
这可是要诛九族的事,这几个人胆子也太大了。虽然他也恨齐霆,甚至恨得咬牙切齿,但是华观复绝对不敢动弑君的念头。他是知道自己的斤两,更知道那是一条多么艰难、多么危机重重的路,一招不慎,便会满盘皆输。况且,华观复不得不提醒:“你已经看错了一回,难道还要重蹈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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