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胡境内的汉人奴隶颇多, 但是在军中数量多少尚不可知,部下听完这话后赶紧下去细数。
及至傍晚,部下终于进帐回话。
如今军中的汉人并不算太多, 只有四千人,因前段时间不少汉人被幽州守军逮了回去, 还有一些惦记着故土,情愿死也不愿对幽州的人动手。东胡的将士们打也打了,罚也罚了, 也就不管用,于是看这些人便越发烦腻, 索性把他们都关到了一边, 已经饿了有两日了。
海山不大赞同:“这么有用的人,关着他们作甚?全都叫出来,我另有安排。”
属下领命。
数千汉人就这么被带到了军中的空地上,彼此依偎着, 不知胡人要对他们如何,胆小的人已经在瑟瑟发抖了, 前些日子挨的鞭子印还没有消,今日多半还要受罪。
海山望着这群人, 低声向左右询问:“可有哪些在东胡已有家眷或者子侄的汉人?”
东胡年年南下,劫掠边境二十多年, 打的最凶的一次是先帝时,一度闯进了沧州,期间俘虏无数汉人。有些人是连带着亲友一同被俘到东胡, 有些却是来到东胡之后,又与被俘虏的汉人女子成婚生子。
东胡人对此只觉得好笑,都已经是奴隶了竟然还不忘娶妻生子, 奴隶能生下来什么?无非还是个小奴隶,一辈子都是要伺候人的。
本来没有人瞧得上这些奴隶,可海山却觉得,这些人恰恰是个极好的把柄。如此一番挑选之后,有后顾之忧、能够用得上的也不过就只有一千人。
海山又从这一千人中挑出了五百身体还算健壮的单独留下,让他们饱餐一顿。剩下的依旧被打发了回去,当然也没有在让他们饿着肚子,为显东胡对这些奴隶们的优待,他们也终于吃上了两天来的第一顿饭。
被打发回去的人尚且不安,更不用说被留下来的五百人了。一开始他们甚至怀疑饭菜有毒,谁也不敢率先动筷。直到海山指了一个小将给他们试了毒,众人才开始狼吞虎咽。
吃饱饭后,海山还给他们备上了一份胡人的铠甲。在他们畏惧的神色中,海山缓缓起身,给他们下了一项任务。
若能完成,回来之后便可以领赏,还能帮助家中所有人摆脱奴隶的身份,哪怕最后战死回不来了,他们的家人也能得到厚待。可若是完成不了……那就另说了。
众人闻言,一时陷入了挣扎,良久也无一人敢回应。
东胡一夜之间忽然消停下来,此后的两天里都没有任何动静。
阿尔普还在猜测这群人是不是被他们打服了,正准备打道回城呢。
江舟在旁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这位一根筋的王子殿下。江舟不否认此人勇猛,但他对于人性的认知还是差了许多。胡人越是忍耐,来日的动静便会越大。
两日后,江舟的猜测果然成了真。东胡在修养过后再次大举进犯。这回不是小打小闹,而是几乎是倾巢出动。
最前面的一群人冲得尤其凶猛,阿尔普迫不及待:“我去会会他们,顺带将他们引到陷阱里!”
江舟顿了顿,随即叫上张茂行同他一道。
阿尔普美滋滋地抄起刀,准备大显身手。江舟却实在没办法乐成他这样,直接放了一个信号弹,让幽州守军即刻出动。
他们设的那些陷阱虽然能伤人,但若是敌军人数过多,也没办法全部剿灭,真被他们冲了进来,两边势必要有一次正面交战了,届时伤亡便严重蹲了。好不容易练出了这么多的兵,江舟一个也舍不得丢。
阿尔普与张茂行一路冲上去迎敌,小胡等人也跟在后面冲锋陷阵。但很快他们便意识到不对,这些人虽然穿着胡人的铠甲,但有的明显就是汉人。
小胡想到前一阵哭诉胡人对他们残暴不仁的汉人,心中一软,交战时便没使出全力,低声道:“我们大人有令,降者不杀,你们即刻投降日后也好早日归家。”
话音刚落,对面便没再抵抗。
小胡心中一松,正想高声告诉所有人降者不杀,可方才那个已经归降的汉人忽然起势,对准小胡便是一刀。
张茂行一枪挑开来人,望着小胡腹中的伤口,回身看了对方一眼。
对面迟疑了一刻,眼神无比复杂,却再次提刀,坚定地砍了上来。
张茂行等人且战且退,将所有人引入陷阱。
江舟已经知道里头有汉人了,且这些汉人甚至带头屠杀同胞。江舟知道他们必定有有难言之隐,必定是被人逼迫,但是他们对同胞出手已是事实,此时此刻他不得不以大局为重。
数不清的巨石从天而降,不多时,前面的先锋军便没了大半。可剩下的仍旧在奋力杀敌,且人数越来越多。
好在幽州守军也已赶到,两边交战,幽州守军虽未曾败于下风,却也让胡人从山谷里闯了出来。
如今便得正面迎敌了。
此一战,胡人伤亡也不小,但他们终于度挺了最险要的地段,吃再多苦也是值得的。且这回他们似乎知道了要如何用汉人,遂赶忙在东胡境内又搜集了更多的汉人奴隶,紧急送往军中。
双方暂时休战,都在酝酿着下一次的战术。
江舟一面将前线战况写信告知裴杼,一面也在琢磨,东胡还能利用汉人使出什么花招。不过很快江舟便知道了,东胡拿汉人的性命要挟,若还敢抵抗,他们便将东胡境内所有不服管教的汉人屠杀殆尽。
与此同时,永宁县内也闯进了一个被胡人捉过去的汉人。
这人名叫罗方,乃是永宁县曲水村的小农,六年前被胡人掳走,这回跟着不少同胞又做了一回梁国的俘虏,被运去了军营一直关到现下。罗方有些本领,趁着军中大多数守军去前线打仗,偷摸招到了机会逃了出去,期间不知见了何人,而后便直奔曲水村,简单相认之后便在大庭广众之下,痛斥幽州守军对他们的残忍行径。
罗方望着村正,字字泣血:“我虽说被俘虏了六年,可到底还是梁国人!他们不让我们回家,将我们关在屋子里也就算了,如今竟然还对同胞出手,可怜那些人一心想要回到故土,却在最有可能回来的时候被人灭了口,含恨而终!”
“这些守军根本就不是人,连自己人都杀。他们杀得了我们,来日焉知不会再杀你们!”
“再不反抗,更待何时?!”
他没有骂裴杼,只因他打听到永宁县百姓对裴杼的偏爱,一旦将裴杼拉下水,事情便彻底不可控了。
曲水村众人被他这一声声咆哮给惊到了,几个小孩儿连忙躲到人后,连头都不敢抬,只觉得这个陌生人分外奇怪。
老村正眯着眼睛打量这罗方,按辈分,罗方还得喊他一句二爷爷,他们只分别了六年,可他竟然已经认不出这孩子了。老村正背着手,目光陡然锐利:“罗方啊,你这番话,是谁教的?”
罗方义愤填膺的脸色忽然扭曲了一下,却也只有一下,很快他便回道:“这都是我自己的心里话。”
“你被俘前,见了熟人都憋不出一句话来,去了一趟东胡便这么能说会道了?”
众人目光投向罗方,满是打量。
罗方嘴硬道:“人总是会变的!”
老村正笑得苍凉:“是啊,人是会变的。”
罗方也意识到自己这番话有歧义,于是改口:“我说的是口才!”
“口才再好,也不会凭空得知前线的事。”裴杼快步走来,立马让人按住罗方。早在守兵禀报罗方失踪时,裴杼便已找了过来,方才那番对他也听得一清二楚,“你与其余人都被关押数日,士兵们不曾对你们透露任何战场上的消息,你如何能知道得这般清楚?”
罗方张了张嘴,想要狡辩却发现自己根本想不出来什么话。
罗方被拖了下去,没有一个人为他求情,众人担心的是另一件事,村正甚至直接问了出来:“大人,咱们永宁县还有胡人的奸细啊?”
否则罗方怎可能会知道这些?
裴杼也不瞒他:“一直都有,不过这些人不会闹事,你们只管放心。”
他们在东胡那边同样放了探子,培养一个合格的探子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心血,为保全自己,他们也绝不会主动闹事或者伤人。
众人闻言稍微安定了些,村正让众人都回去,不要耽误大人做事。众人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只村正还没有走,他是沉思良久才说出了这句狠心的话:“大人,当断则断,无论您作出何种决定,永宁县百姓都永远只追随您,没有人会怀疑您的公正与决断。”
裴杼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低声道了一句“多谢”,谢他为心乱如麻的自己带来了一份坚定。
回到县衙后,裴杼静默地站在桌案前,手中捏着笔,却迟迟做不了决定。他原本只想要扶贫,只想让永宁县富裕起来,可渐渐的,裴杼发现遇到的一切越来越身不由己,尤其是他当了太守之后,为难的事情接踵而至,叫人不胜其扰。裴杼能感受到自己一直在不断地割舍,割舍出充沛的感性,保留绝对的理性。
他得为了整个幽州城负责,为了幽州百姓生命负责。
裴杼下定了决心,但在此之前,他想亲自去前线看一看。若有转圜的余地,他绝不放弃;可若是没有,也应当为了所有幽州百姓的生死存亡做一回恶人,总不能让铁牛先生一直顶着,该背的锅,由他来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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