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重圆 - 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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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吾的大军把陆宁远那队人马前前后后篦过一遍,都没找到刘钦的踪迹,就是傻子也明白自己被人骗了,不知道刘钦现在是在城里,还是用什么办法偷跑出去了。要是前者倒还好办,可那样也没必要大费周章,布置这么多路疑兵,看来多半还是后者。
    他原本志在必得,可谁想到还不到一天,煮熟的鸭子就当着他面飞了个无影无踪,换了谁心里不恨?只能一股脑撒在剩下的雍人身上。
    他要把落在他手里的这些人,尤其是那个陆宁远抓住绞碎了,剁成肉泥,封在罐子里面,等下次再见到刘钦,让他分一杯羹,好好尝尝忠臣孝子的肉是个什么味道,看看到底是甜的还是酸的。
    他不断催动兵马,把陆宁远逼至弹丸之地,只等大手一收,就能把他捏成齑粉。眼看着他的钢涛铁浪就要彻底淹没那座土垒,森森白刃一圈圈翻卷,绞着血肉寸寸逼上去,终于只剩下最后百十来人,只差最后一鼓作气收此全功。
    可他原本打算暂且放过的那队雍人居然没有老实回城,反而胆敢在他屁股上面咬了一口,害他一个晃神,竟然走脱了非杀不可的人。
    他怒火上涌,本来想着抓不到太子,大军云集之前没有必要强攻,但让熊文寿此举激发了火气,当即决定断了他们后路,让他们有来无回。既然雍军愿意出城同他野战,那就干脆陪他们战到底。
    交手一日夜,他麾下战士许多都很疲惫,但先前以多打少,各营轮番休息,已恢复了几分元气。况且他所率北兵很耐苦战,就不知道这些雍人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张大龙翻出干粮,一张大饼在手掌上团几下,大嘴一张包进去,草草嚼上两口,喉咙口一滑就下了肚。就这么飞快地吃了点东西,马上恢复几分力气,当即精神一振,不由分说,往陆宁远嘴里也塞了几口。
    陆宁远让他扶着,走到熊文寿旁边,“夏人要用骑兵冲阵了,快结阵型!”
    熊文寿正犹豫是该趁着截断后路的夏人不多,加紧突围入城,还是赶紧摆出方阵,防止夏人拿骑兵把中军冲垮。听他这么说,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
    “这里离城池还有距离,既然被人黏住,仓促间一定没法入城。夏人必然要趁我阵型散乱的功夫,力图一举将我击溃。再不下令就晚了!”
    熊文寿思索了一瞬,终于下定决心,高声道:“结阵!”
    不知道是不是愧疚,他一面居中传令,调度各营,一面还抽出空对陆宁远说了一句,“你留在中军,作战交给别人。”
    陆宁远却像没听到,沉默半晌,忽然道:“末将斗胆——”
    熊文寿向他看过去。
    “请将军把指挥权暂时交给末将!”
    熊文寿盯着他,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后面明白了他话中之意,一点点睁大了眼睛。
    他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又或是理解错了,但又清楚并没有,见陆宁远神色认真,绝不是开玩笑,简直被他气得乐了,当下发出“哈、哈”两声,惊异地问,“你让本将,把指挥权,交给你?”
    陆宁远那张少有表情的脸上露出诚恳、焦急的神色,“请指挥使相信末将,末将能应对夏人骑兵。”
    “混账!”熊文寿登时大怒,“你是在说本将应付不了吗?”
    “末将实无此意。只是末将应对夏人,的确有些许经验,或许能派上用场。一旦交手,战机转瞬即逝,仓促间……”
    成业听不下去了,高喊道:“陆宁远!你一个小小的千总,不过就是沾了祖辈的光,走到哪让人勉强高看一眼。太子拿你当个人物,你就真忘了自己几斤几两了,敢在指挥使跟前这么说话?你之前见解老,这话是不是也对他说,让他把总督的位置让给你坐?”
    陆宁远不理会他。
    应对骑兵冲阵,步兵如何结阵,什么人在前,什么人在后,自己的骑兵放在哪里,什么时候蛰伏,什么时候杀出,杀出后袭扰哪里,步兵军阵什么时候前压,什么时候后退,都有讲究。
    熊文寿久在军旅不假,可就他所知,这位老上司守城守寨的时候多,与夏人骑兵真正交手的时候少,这时候要是走错一步,非但最后回不去城,恐怕还要把大军全都折在这里。
    陆宁远想到这里,如何能不急,纵然有委婉的措辞,可军情如火,这会儿如何曲折得起来?
    他拱一拱手,对着熊文寿又要再说,可视线撞上他的面孔,就好像撞上一面铜墙铁壁。熊文寿坐在马上,脸上已没有了怒意,只剩下戏谑、玩味,和坚固无比的无动于衷,两边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像是要看他接下来要如何杂耍。
    他露出这样一副表情,再多的言语撞在他身上,都只会原样弹回来。陆宁远额头上急出了汗,耳听得马蹄声急,交战声已在最外围响起来,眼睛向旁边不动声色地一瞥,确定附近各人位置,左手缓缓摸到刀柄,右脚往前一步。
    忽然,他肩膀被人按住,随后一股大力传来,把他往旁边带去。他腿上本就站不稳,被这么一拉,更是连连踉跄,险些摔倒,转头一看,却是成业在马上抓住他,催马借着马力将他半甩出去。
    在这一刻,陆宁远熄了刚才的心思,明白就算自己强行控制住熊文寿,他麾下众将也不会听自己指挥,结果还是一样。事已至此,已是回天乏术,没有其他办法了。
    十七年间,多少像这样没有办法的事情,一遍、一遍、一遍、一遍地重演,就在他的面前,他无论做什么都不能改变。
    交战声愈炽,像走火一样,在四面熊熊燃烧。成业鄙夷地看着他,“看在太子面子上,好意救你,这才把大军困在这儿,你别不识好歹!大帅身前是你能说话的地儿吗?要是回不去城,看着吧,第一个先砍你的脑袋!”
    陆宁远站直了身体,冷冷道:“你要是一开始按计划行事,现在三路人已经都在城里了。”
    成业本来就瞧不起他,听他出言忤逆,更是大怒。在他看来,像这样反叛出去的人,本就该死,可陆宁远居然凭着祖父余荫和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获得的太子青眼,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免了死罪,甚至还一次次露脸,一会儿出城驻扎,一会儿回来守城,一会儿又突围出去,一会儿又回师会合,上蹿下跳,就连掩护太子的机密之事,一开始商讨时居然也带上了他——要知道就连自己这个守备,都没能与闻机密,是在临出城前才得知的部署!
    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千总,比他足足低了两等,竟然借着太子倚重,得了便宜卖乖,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冷笑道:“你自觉有靠山,就敢这么跟上官说话了?”
    “可你不想想,你那靠山这一去还可能再回来么,你是死是活是在谁手里捏着?呵,你再想一想,太子要是真的看重你,哪会把你置于这必死之地,让你拿两千人独对夏人主力?就算按计划去救你,援兵赶到的时候你是死是活也全看天意,你自己敢打包票么?”
    “你再不把尾巴夹起来,到时候弄死了你,日后太子问起来,只说你是战死的,他怕连追问都不会问。到时候你去找阎王耍横去吧,让他把他那位置让给你,看看他答不答应。”
    陆宁远看着他,面上浮起一瞬间的怒意,但马上又平静下去,恢复了往日没有表情的模样,也不说话,居然转身就走,只留个背影给他,不胜轻蔑。
    成业大怒,举起马鞭往他肩膀落下。陆宁远头也不回,闪身避过,左手顺势握住鞭子,两腿钉在地上,腰背一沉,左手猛地一拉,下一刻成业已滚落在地。
    他躺在地上懵了一阵,随后勃然大怒,正待拔刀,没想到下一刻陆宁远打一个晃,自己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陆宁远再醒来的时候,头还在脖子上面,睁眼看着头顶,眨了几下眼睛,终于清醒过来,看清是一面大帐的帐顶,被昏暗的烛火映着,撕扯出一条条漆黑幽深的暗影,从中心像周围爬去。
    喉咙干得说不出话,他费力撑起一点,看向周围,先看到张大龙坐在一个火盆前,脱光了上衣,赤着脊背,正让人给自己背上上药。
    当时与他一同叛出去的弟兄,这会儿都围在火旁,粗粗一看,约有二十来个。
    李椹扶起他,往他手里递了个水袋,事先放在火盆旁边温着,因此里面的水很容易入口。陆宁远喝过了水,问:“败了?”
    “败了。”李椹答:“现在又回咱们早上刚撤下来的土垒上边了。”
    “王成,张炳……别的人呢?”
    “都战死了,剩下的都在这儿了。”
    陆宁远闭一闭眼。张大龙听见这边的动静,披上上衣走过来,粗重的嗓门刻意压低了,声音仍是不小,“俺就说咱们当时既然走了,压根就不应该回来!这帮狗娘养的!老陆,陆千总,陆大将军,你知道不知道,白日里他们都吵吵着要杀了你!”
    “大龙!”李椹喝止了他,随后低声向陆宁远解释,“你打了成业之后,他拔刀要杀你,熊文寿也不拦着。后来是大龙背着你逃掉,成业那刀才没落你身上,不然看当时的架势,那一刀下去,你人怕是直接就要两半了。”
    “后来大龙也让人抓住,成业说你殴打长官,一定要把你军法从事,我没办法,向他们求情,只好把太子搬出来……你别介意。”
    他也知道陆宁远是因深得刘钦赏识,这才能以区区千总之职,参与进那么多的机密事当中去,更又几次在关键时刻执掌大军。但不同于成业,他久在陆宁远身边,最知道他是什么人,更知道他与别人不同。
    像成业、熊文寿,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人,哪怕正身居高位,哪怕闻望素隆,哪怕地位超卓、雍容华贵,一个名号能抵得上百十个陆宁远,一根手指能捏死他几回,但终究不过是碌碌凡人,无非天地蜉蝣,沧海一粟,生时煊赫,死后不过朽骨微尘,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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