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重圆 - 第2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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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章不曾想到,仅仅时隔大半年,自己就又一次踏在了京郊的土地上。
    大半年前,他外放出京,半路上遭遇了叛军,部属被其冲散,他自己却侥幸逃过出去,没有为他们所俘。
    只是因为暴露了行踪,部属当中也有人或是为了自保、或是想要求荣而出卖了他,叛军对他追捕甚急,好几次他都堪堪为其所获。
    他东逃西窜,朝不保夕,纵然因为从小家贫而自认为吃遍了人间之苦,那些天里却也有几分难支,只是强自咬牙忍耐而已。
    他穿破了鞋、磨破了脚,饥肠辘辘,头晕眼花,几次因体力不支而扑倒在地上,稍稍回复几分意识,便又马上爬起。最危险时,为了躲避已经近在咫尺的追兵,他不得不跳进冰凉的井里,爬出来后,又要拖着崴了的脚急匆匆地赶路。后面他脚腕肿得和膝盖一般粗细,痛入骨髓,也不敢稍停,这才几次死里逃生。
    有时在被追捕的间歇里,四郊宁静,危险只在远处沉默地瞪着两眼冷冰冰地窥伺,还不及接踵而来,他坐下来缓一口气,忽然想到刘钦:他在江北被夏人追捕,在江南被邹元瀚追杀时,是不是也是这般?
    从前刘钦曾同他说过,他回京前与护卫军失散是邹元瀚有意为之,出自刘缵的手笔,他只不肯相信。后来刘缵败亡,衡阳王府的旧臣透露当日隐秘,才终于将其证实。
    虽然这可能是他们为着讨好新帝,将刘缵彻底钉死在乱臣贼子的柱子上而故意这样说的,但宫变当晚刘缵的所作所为,也足以验证当日刘钦所言非虚了——刘缵是真要杀他。
    周章抚摸着高高肿起的踝和鲜血长流的双脚,后知后觉地感到一种疼痛。这疼痛并不剧烈,却在他意识到的那一刻陡然袭上心头,让他不由得微微一震,在忽忽一瞬之间想到许多。
    纷纷思绪如潮水般淹没了他,忽然而来,又忽然而去,潮水退去之后,还留在他手心里的只有那一个片段——
    那是刘钦回京的第一夜,他们两个共在一辆马车之上,刘钦看向他的两只眼睛像是忽然擦亮的火折,在那之中,又隐隐漾着并非泪水的明亮水光。
    那时候,刘钦似乎想要对他说什么话,心底里的话,但随后他解脱于提心吊胆、又跌落进失望至极心境中的一声冷笑,将火吹熄、将水挥散了。刘钦什么都没再说。
    这是他们两个的最后一次错过。从此之后,他再不曾知道过刘钦心中真正的所思所想,刘钦所留给他的,只是一次一次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惊讶而已。
    危险的利爪又一次悄悄逼近了,周章警惕回神,一咬牙站了起来。
    他是那样的人,痛苦不会摧折他,而只会让他变得愈发刚强。一次一次,他在叛军已迫在他鼻尖的利刃当中死里逃生,想象着刘钦也曾经历他正经历着的这些,而且比起他更加年幼、更养尊处优,所处的境地也更凶险,于是身体的疼痛、疲累,朝夕不保的惊惶都变得可忍耐了。
    他们正走着同样的路,他将脚踏进刘钦留下来的脚印当中,无论汗水、血迹都带几分余温,他振奋精神,拼力又往前走。
    但他毕竟是一介文人,身体在他的精神之前先撑不住了。他饥肠辘辘,两整天的时间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吃了几只野果,难以果腹,走在河边,忽然眼前发黑,倒在地上。他爬起来,走不两步便又摔倒,再爬起,再摔倒,这一次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了。
    脚底下的伤口因为天气炎热和反复不停的摩擦,非但没有长好,反而溃烂了,身上各处也被荆棘灌木划出一条条的血道,在周身隐隐作痛。肚子叫起来,他连抬一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可不远处已经响起了马蹄声,得得的声响踢踢踏踏地向他逼近。
    到头了。落入叛军手里,他是绝不会苟活的。
    周章奋力地抬起头,看到的却是一张伤疤横贯的脸。旁边一人从后面赶上来道:“大哥,官兵来了!”
    “看清楚了,是官兵还是乱兵?”
    “是乱兵!”
    这就是周章最后听到的对话,他虽然竭力维持着心神,却再支持不住,眼前猛然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的时候,睁眼仍是漆黑,好像正在夜里,眨几下眼,眼睛适应了黑暗,便瞧见不远处开着几扇窗,从中透过皎皎月色。
    他坐起来,手掌压到什么东西,仔细一摸,是几根茅草,原来他是躺在这上面,再看左右,也都是躺在地上的人。有人被他吵醒,咕哝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了,旁边一个却坐起来,出声道:“醒了?”
    循声回头,正是他昏迷前最后见到的伤疤脸。
    翟广的大名,朝廷无人不知,尤其周章身在兵部,对他的了解比别人还要更多些,借着月色一看他脸上的那道疤,当即认出他来,正要开口,却陡然心中一凉:他是朝廷要犯,切不可表现得已经认出他是谁。
    他看看翟广,又看看地下的人,瞧不见刀箭的反光,想来是搁在了别处。
    “多谢……阁下相救之恩。”
    翟广视力极佳,虽然光线暗淡,却也看清了刚才那一瞬间他脸上的神色,心中寻思:他明明认出了我,却装作不识,看来定是朝廷的人。思及今天见他被乱军追捕,开口说话又带文气,这念头便愈发确信。
    当下将面孔一厉,低喝道:“我翟广平生专管不平之事,你道到现在为止死在我手上的狗官有多少个?”
    他声音不大,在静夜当中却有如惊雷一般,周章不由一呆。旁边众人被这声惊起,有人打起火把,周章这才看见自己身处一间废弃的破庙里,除去屋里的十几二十人外,庙外影影绰绰也都是人影,一时手足僵硬着不能稍动。
    翟广又问:“你叫什么名字,是何官职,因何被那些官兵追杀?”
    周章刚才被他一时唬住,这会儿定一定神,真正意识到自己虽然没有落在叛军手里,却是落在了流寇头子手上。既然翟广已经认出自己身份,那他便有死而已,绝不能堕了朝廷威严,失了他自己的风骨。
    思及此,他反而冷静下来,凛然道:“不必恫吓于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本官乃湖南巡抚、加兵部侍郎周章,今日死在此地,也非无名之鬼,动手罢!”
    他周身气度凛凛,不可侵犯,两眼当中绝无半点惧意,是当真准备赴死的。很长一段时间,翟广并不说话,只冷冷同他对视着,双目闪闪若岩下电,同样威不可犯。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翟广展颜而笑,刚才的威严冷硬忽地被一种淳朴慈蔼替代。
    “周章,我听过你的名字。你和那些人不一样,而且不怕死,嗯,是真的不怕。你的脚好点了吗?之前给你上过药了。”
    周章怔愣了。
    在刚才那一瞬间,他为自己筑起了响铮铮的一道硬壳,火烧不断,水泼不进,刀剑加于身也不能损他分毫。既然已经筑起,便没有那么容易就能卸下。翟广却话锋一转,他仿佛被一口气顶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不知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
    旁人一人粗声问:“大哥,你听过他?”
    翟广“嗯”了一声,“皇帝逃跑的时候,听说他反对过,还曾对皇帝说要他停在江陵。鸿羽知道。”
    他说的自然是宋鸿羽了。周章便见一个文士打扮的人挤上前来,应道:“是有这回事。”说完便在他身上打量,仿佛刺探着什么一般,目光让人颇不舒服。
    翟广问:“你怎么被人追捕至此?”
    周章渐渐找回几分自持,虽然感到翟广不会马上就杀自己,却也不愿同乱臣贼子虚与委蛇。
    翟广等了一阵,不闻他回话,见了他脸上表情,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
    他自从起事以来,攻破过许多县城,虽然不曾见过周章这样大的官,但县令县丞还是见过不少。这些人里除去见风使舵,一旦落在他手里,马上便卑躬屈膝地摇尾乞怜的之外,剩下的便是两种,一种在他刀锋面前战战兢兢、痛哭不止、乃至于屎尿俱下,却仍不肯投降的,另一种则是周章这般硬着脖子,体体面面,宁死不屈的。
    这两种人表现不一,却有一个共同特点,那便是打心眼里瞧不起他。
    翟广早已经习惯了,并不以为意,只是忽然笑道:“你不如你们皇帝。”
    周章一呆,万没料到他不仅不恼,反而是这般反应,更不知他话从何来。翟广却没有解释之意,打个手势,让不守夜的士卒都睡下了,自己也重新躺倒,过不多时就扯起了鼾,好像并不担心周章在旁边暴起发难、害他性命。
    周章却是再无睡意了。翟广此人,无论是他做下的事还是说出的话,于他而言无不是匪夷所思。
    他原本以为已来到自己面前的命运,最后竟同他擦肩而过。他大睁着眼睛,听着这个漫长的夜一点点从破庙的窗户外流过,手指在身下碰到他从小到大再熟悉不过的稻草时,忽然想起那日刘钦在马车上说过的,他曾落在翟广手里两月!
    一种更强烈的怪异之感又一次笼上了他。
    此后翟广没有杀他,也没害他,甚至对他颇为礼遇,还让人给他送了伤药,最后更是送他脱身,他能摆脱叛军而有收复湖南之功,其实源自于此。
    这期间翟广曾拉拢过他,问他愿不愿入自己麾下效力,同那个只考中了个秀才的宋鸿羽一样做他的左膀右臂。被他峻拒之后,翟广便没再开口提过此事,但也不曾杀他灭口。
    周章至今仍不知道翟广究竟是出于怎样的打算,才将他轻易放脱的,而翟广真正震惊他的一切作为当中,放脱他只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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