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韦东毅赶到科里时,张勇已经在了,脚边放著几个装鸡蛋用的旧柳条筐和一大卷防雨的厚油布。
“勇哥,早!”韦东毅招呼。
“早!赶紧的,去香河!”张勇风风火火。
“这么急?”韦东毅诧异。
“早去早回,鸡蛋这玩意儿金贵,怕顛怕晒!”张勇催促著。
韦东毅先去科长办公室放下照片,拿到了盖著红戳的路条。
两人合力把筐和油布搬上那辆老爷车敞开的、布满铁锈的后斗,用麻绳牢牢綑扎固定。
“突突突——哐啷啷!”老爷车再次发出悲鸣,颤抖著驶出轧钢厂大门。刚出厂门不远,就见傻柱拎著他那两个標誌性的铝饭盒,正大摇大摆地往厂里走。
韦东毅把车停在傻柱面前,摇下那扇几乎不存在的车窗:“柱子哥,早啊!”
傻柱被这突然出现的“铁怪物”和车里的韦东毅惊得一愣:“东毅兄弟?你不是坐办公室的么?这……这铁架子哪来的?你开的?”
“科里的车,上学摸过两下。”韦东毅拍了拍方向盘,激起一阵灰尘,“去乡下拉点鸡蛋。”
“嚯!不愧是干部,就是能耐!”傻柱竖起大拇指,“连这玩意儿都能降服!行,忙你的去吧,回头聊!”
“回见!”韦东毅踩下油门(如果那玩意儿能叫油门的话),老爷车发出一阵更加剧烈的咆哮和金属撞击声,喷吐著黑烟,以一种惊心动魄的姿態“冲”了出去,留下傻柱在原地嘖嘖称奇。
车子开出一段,张勇才开口:“你跟食堂那傻柱挺熟?一个院的?”
“嗯,前中后三院,都算邻居。”韦东毅紧握著疯狂抖动的方向盘,全神贯注地盯著前方坑洼不平的土路。
“哦……”张勇瞭然地点点头,隨即被一个顛簸震得齜牙咧嘴,“哎哟!慢点慢点!我的腰!”
五十公里的直线距离,这辆隨时可能散架的老爷车,在顛簸起伏、尘土飞扬的乡间土路上,足足挣扎了三个多小时。
当那座名叫高庄的村落终於出现在视野尽头时,已是日上三竿。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端著粗瓷大碗、蹲著吃饭的老农,被这突突怪响的铁傢伙惊得忘了扒饭,呆呆地望著。
张勇熟门熟路地指引著车子七拐八绕,停在一户还算齐整的农家院前。
引擎声惊动了主人,一个五十多岁、穿著洗得发白中山装的男人拿著块毛巾擦著嘴,快步迎了出来。
正是高庄村的赵支书。
看清从驾驶位艰难爬下来的张勇,赵支书紧绷的脸顿时鬆弛下来,露出朴实的笑容:“哎哟!是张採购员啊!弄这么大动静,开个铁牛来,我还以为是上头啥大领导下来『微服私访』了呢!”
张勇拍打著身上的尘土,笑道:“赵书记,您就別打趣了!上回订的鸡蛋数量不少,这不,把科里的『铁牛』都请出来了!靠我那俩軲轆,得跑断腿!您看……”
“放心放心!都给你们攒著呢!”赵支书热情地招呼,“看这钟点,你们肯定还没吃晌午饭吧?快进屋,对付一口!粗茶淡饭,別嫌弃!”
“那敢情好!就不跟赵书记您客气了!”张勇笑著应承,转头招呼韦东毅,“东毅,熄火下车!”
韦东毅拔下那根象徵著“动力”的钥匙,老爷车终於停止了痛苦的震颤和轰鸣,像个耗尽最后力气的老人般安静下来。
他跳下车,跟著张勇,踏进了飘著柴火饭香和淡淡鸡粪味的农家小院。
堂屋里,赵支书的老伴和儿媳妇正围著灶台忙碌,一个二十出头、面色黝黑的年轻人靦腆地从里屋探出头,对著他们侷促地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这是赵支书的儿子小赵。
“快坐快坐!”赵支书热情地招呼著,转头对灶台方向喊,“老婆子,加俩鸡蛋!炒香点!”他声音洪亮,带著不容置疑的当家主气。
饭菜上得很快。
粗瓷大碗盛著热气腾腾的杂粮窝头,一盆清炒的时令青菜,一盘自家醃的咸萝卜丝,最打眼的是中间那盘金灿灿、油汪汪的炒鸡蛋,显然是刚加的“硬菜”。
张勇不动声色地给韦东毅递了个眼神,示意他別拘束。两人坐下,张勇熟稔地跟赵支书拉著家常,从地里的庄稼长势说到最近公社的指示。
韦东毅则埋著头,专注地对付碗里的饭菜。
窝头粗糙拉嗓子,青菜寡淡,但那盘炒鸡蛋確实喷香,是久违的荤腥气。
刚放下碗筷,院里就热闹起来。
三三两两的村民挎著篮子、抱著瓦罐来了,里面都小心翼翼地装著攒下的鸡蛋。
赵支书的老伴手脚麻利地收拾碗碟,张勇趁机把几张毛票(五角钱)压在碗底。
赵支书走过来佯装擦桌子,胳膊不经意地一扫,那几张纸幣就悄无声息地滑进了他的衣兜里。
这年头,谁家也没有余粮白请人吃饭,这份心照不宣的人情,是维繫下次买卖的纽带。
收鸡蛋的摊子就摆在院里。
张勇拿出个小本子和算盘,韦东毅则负责验看、点数。
市场上鸡蛋卖两分二厘一个,张勇给的是两分五厘,而且不论大小,一视同仁——这是上次就说定的价,公道得让村民们乐意把蛋攒著等他来收。
按著名册,一户一户地来。
村民递上鸡蛋,张勇验看是否新鲜完好(对著光晃晃,看有没有散黄),韦东毅点数,然后张勇利索地按数付钱,铜子儿和毛票点得清清楚楚,绝不含糊。
一手交蛋,一手交钱,钱货两清,童叟无欺。
最后清点,一共六百五十个蛋。
张勇掏出钱,十六块两毛五分,分文不差。
其中五十个,是他自己掏腰包买的。
另外六百个,才是轧钢厂的公家採购。
韦东毅这下明白了张勇为何非要拉他开车来。
这六百个蛋虽不算多重,也就六七十斤,可它金贵,经不起顛簸。
张勇从车上搬下准备好的旧纸托盘和一大袋乾燥的穀壳。
两人小心翼翼地把鸡蛋一个个码进托盘凹槽里,每个凹槽放一个蛋,层与层之间铺上厚厚的穀壳缓衝,最后再用麻绳把几层托盘綑扎结实,外面裹上防雨的油布,这才搬上车斗固定好。
临行前,张勇又悄悄塞给送到车边的赵支书五毛钱:“赵书记,辛苦您了!下个月这时候,我们再来!”
赵支书黝黑的脸上笑开了,叠声应著“好说好说”,又特意叮嘱韦东毅:“小同志,路上千万慢点开,这路可不好走!”
“突突突——哐啷啷!”老爷车再次发出痛苦的嘶吼,载著满车的“金贵”驶离高庄。
尘土在夕阳下扬起长长的烟龙。
“东毅,这一趟流程,门道看明白点没?”张勇靠在顛簸的副驾上,点了一支烟,烟雾很快被风吹散。
“嗯,差不多。”韦东毅紧盯著前方坑洼的路面,双手死死把住疯狂抖动的方向盘。
“最难的不是搬货开车,是找货源,是处关係!”张勇提高了声音盖过引擎噪音,“为啥老话说『为人处事』?先得把人做好了,事才好办!跟赵支书,跟村里人,该有的礼数、该给的情面,一分都不能少,也不能过。像那五毛钱,给少了显得抠门,下次人家不给你好货;给多了,人家觉得你傻,或者觉得你心虚有鬼。”
“明白了。”韦东毅记在心里。
“还有,公私必须分明!”张勇语气严肃起来,“我那五十个蛋,是我私人掏钱买的,拿回去自己吃也好,送亲戚朋友也罢,隨我。但绝不能转手倒卖!哪怕一个蛋都不行!这年头,沾上『投机倒把』四个字,够你喝一壶的!”
他顿了顿,看著韦东毅紧绷的侧脸,“你刚入行,要学的还多著呢……回去的路,认得了吧?”
“认得。”韦东毅肯定地回答。
“成!那我眯会儿,实在顛得受不了,你叫我。”张勇说完,竟真的抱著胳膊,在如同筛糠般的座位上闭上了眼,仿佛对这种炼狱般的顛簸习以为常。
回程的路,因为车上有了怕顛的“娇客”,韦东毅开得更加小心翼翼,几乎是贴著路况最好的边沿龟速前行。
来时三个多小时的路,为了照顾车上的蛋,开得更小心,回去硬是磨蹭了四个多钟头。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城市的轮廓在暮色中显现时,韦东毅才长长舒了口气,叫醒了张勇。
“勇哥,进城了。你那五十个蛋……直接拉厂里去?”
“那不成!”张勇揉著被顛得发麻的腰,“先去我家!黑芝麻胡同知道吧?离你们院不远。到地儿边上停,我拿下去。待会儿你拿二十个走。”
“行!”韦东毅依言將车开到黑芝麻胡同附近一个僻静的角落停下。
张勇跳下车,利索地从车上搬下一个小筐,数出三十个裹著穀壳的鸡蛋装进自己的布袋,又把另外二十个单独装好递给韦东毅:“喏,你的!收好了。”
说完,他跨上自己放在车斗里的自行车,“你把车开回厂,到后勤部等我!我去去就来!”
韦东毅独自驾车回到轧钢厂大门。警卫探出头,手电光扫过驾驶室:“张勇呢?没跟你一块儿?”
“他有点事,隨后就到。”韦东毅递过去一支烟。
警卫接过烟,在鼻子下闻了闻,没点,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韦东毅一眼,摆摆手放行。
后勤部院子里空荡荡的,韦东毅没下车,坐在驾驶室里等。
引擎的余热还未散尽,空气里瀰漫著机油和尘土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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