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南锣鼓巷的胡同在沉睡中甦醒。
青石板路上,韦东毅推著那辆二八加重自行车。
他刻意放缓了脚步,配合著身边女孩略显虚浮的步子。
“秀芝,”韦东毅的声音放得很轻,带著一种新奇的亲昵,“以后我就这么叫你。”
李秀芝低著头,目光落在自己磨破的布鞋尖上,声如蚊蚋:“嗯。”
“包袱沉不沉?要不放车上吧?”韦东毅又问。
李秀芝犹豫了一下:“不沉,我能拿。”
“就算不沉,拿著也碍手啊!”韦东毅笑了笑,他停下来车,把她那个打著补丁的旧包袱捆在后座上。
他侧过头,看著晨光勾勒出她清瘦却难掩清秀的侧脸轮廓:“我叫韦东毅。”
李秀芝这才抬起眼,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下:“我…我知道了。那我以后叫你…东毅哥?”带著浓重川音的试探。
“哥?”韦东毅失笑,声音里带著温和的调侃,“咱们以后是要做夫妻的,又不是认干兄妹。你就叫我东毅,听著自在。”
“东毅……”李秀芝喃喃重复了一遍,苍白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连耳根都染上了顏色,赶紧又把头埋得更低了。
韦东毅的心头莫名一软,开始向她介绍即將融入的生活:“我家情况简单些。我爸走得早,我妈前些日子也过世了。家里最要紧的是我奶奶,她是四合院里辈分最高的老祖宗,大家都敬著她。我还认了院里的一大爷易中海和他老伴儿做乾爸乾妈,他们是顶顶实在的好人,你见了就知道了,他们肯定会喜欢你。”
李秀芝安静地听著,微微点头,抿了抿乾裂的嘴唇,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嗯,我以后会孝敬奶奶,敬重乾爸乾妈的。”
韦东毅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了些:“不过,这四合院人多嘴杂,像个小社会。除了咱家亲近的这几口,其他住户,你心里得有个数,不必过分亲近,面上过得去就行。”
他斟酌著措辞,简明扼要地勾勒出院里眾生相:
“前院的三大爷阎埠贵,教书先生,人称『阎老西』,算盘珠子在心里打得噼啪响,一分钱恨不能掰成八瓣,最喜占小便宜,你跟他打交道,钱物上务必清楚。”
“中院的何雨柱,轧钢厂大厨,人送外號『傻柱』。厨艺没得说,人也算仗义,可惜脑子不太转弯,被中院贾家那个寡妇秦淮茹拿捏得死死的,心甘情愿当冤大头。”
“贾家是孤儿寡母,婆婆贾张氏,泼辣蛮横,一张嘴能搅得四邻不安;儿媳妇秦淮茹,看著柔柔弱弱,心思却不少,惯会哭穷诉苦,博人同情,院里有名的『白莲』。她家那个半大小子棒梗,手脚不太乾净,院里丟点零碎吃食小物件,多半跟他脱不了干係。”
“后院的二大爷刘海中,官迷心窍,在厂里当个小组长就觉得自己是个人物,本事不大,官威不小,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家里俩小子没少挨揍。”
“还有个许大茂,是厂里的放映员,十足的阴险小人,见不得人好,最擅长背后捅刀子。不过他媳妇娄晓娥,出身不太好(资本家),但心地善良,没啥坏心眼,是个可以来往的。”
韦东毅一股脑儿说完,也没指望李秀芝立刻就能记住这复杂的人际图谱,只是希望她有个初步印象,不至於两眼一抹黑。
更重要的是,找个话题,驱散两人间初识的陌生与尷尬。
李秀芝一直侧耳倾听,偶尔轻轻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等韦东毅话音落下,她沉默了片刻,抬起头,那双清澈却带著旅途风霜的眼睛认真地看著韦东毅,用她那软糯却坚韧的川音说:
“东毅,我晓得了。我那儿老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不图別的,只要你实诚待我,日子再难,我也跟你一块儿过,不喊苦,不叫屈。”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韦东毅心底漾开层层涟漪,带著一种被生活磨礪出的、沉甸甸的承诺感。
“说啥傻话呢?”韦东毅心头一热,停下脚步,看著她,眼神异常认真,“跟了我,还能让你吃苦?门儿都没有!你等著瞧吧,好日子在后头呢!”
李秀芝被他篤定的样子逗得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露出洁白细小的牙齿,眉眼弯弯,仿佛瞬间点亮了那张疲惫的脸庞。
“我信你。”她轻声说,脸颊的红晕更深了。
从最初的韦东毅单方面介绍,到现在的一问一答,几句简单的对话,彼此间那份无形的隔阂,竟在这清晨的胡同里,悄然融化了几分。
“你笑起来真好看,”韦东毅由衷地说,“以后就该多笑笑。”
李秀芝羞涩地低下头,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著。
一种久违的、名为“希望”的光彩,在她眼底悄然浮现。
韦东毅看著她,心中默默地对某个未曾谋面的人念了一句:对不住了,许灵均兄弟,秀芝现在是我媳妇儿了。相信你命里自有你的缘分。
……
当韦东毅带著李秀芝再次踏进垂门时,正撞上推著擦得鋥亮旧自行车、准备去上班的三大爷阎埠贵。
阎埠贵一眼就看见了韦东毅和他身边那个面生、衣著破旧却难掩清秀的瘦小姑娘。
他脚步一顿,眼镜片后的眼睛像探照灯似的,飞快地在李秀芝身上扫了几个来回,精明的脸上立刻堆起惯常的、带著探究意味的假笑:
“哟,东毅,今儿个咋没去厂里?这位女同志是……?”他拖著长腔,语气里充满了好奇和评估。
韦东毅停下脚步,不著痕跡地侧身,將李秀芝略显紧张的身影挡在身后一些,脸上掛著坦然的笑容:“三大爷,给您介绍下,这是我对象,李秀芝。刚从街道办开了介绍信,过两天就去领证了。”
“啥?!”阎埠贵的假笑瞬间凝固在脸上,眼珠子瞪得溜圆,差点从镜片后面凸出来,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你……你对象?!领证?!东毅啊,你这……这什么时候的事儿?昨儿个不还听说你相亲黄了嘛?这姑娘……这……”
他脑子里噼里啪啦的算盘珠子立刻响得震天响:办喜事!摆酒席!这可是捞油水、打牙祭的好机会!
他迅速压下震惊,韦东毅娶谁不重要啊,重要的是要办喜宴啊!
他脸上重新堆满热切的笑容:
“哎呀呀!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恭喜恭喜!
这么大的喜事,那是不是得热热闹闹办几桌?
请请院里的老老少少,大傢伙儿都沾沾喜气?
你放心,三大爷我帮你张罗,保管办得风风光光!”
他仿佛已经看到满桌的鸡鸭鱼肉在向他招手。
韦东毅对阎埠贵的心思门儿清,也不戳破,只是顺著话头笑道:“三大爷有心了!喜酒肯定少不了您的,到时候您可得来多喝几杯!您就安心等著吧!”
“那敢情好!必须的!必须的!”阎埠贵喜不自胜,仿佛已经闻到了酒肉的香气。
“那您先忙,我带秀芝安顿安顿。”韦东毅礼貌地点头,无视了从前院、中院悄悄探出的几道好奇窥探的目光,领著李秀芝径直穿过前院,走向自己位於中院的东耳房。
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韦东毅將李秀芝的包袱解下来放在靠墙的小方桌上。
小小的屋子收拾得还算整洁,桌椅床柜,三十六条腿齐全,而且都是顶好的料子,透著城里人都少见的华贵,不像是一个单身汉的房间。
“你先在这儿歇会儿,別拘束,以后这就是咱家了。”韦东毅环顾了一下,指著金丝楠木的椅子,“坐这儿吧,我去给你弄点吃的,你一定饿坏了。”
说完,他转身快步朝易家走去。
“妈!早上的小米粥还有剩的吗?”还没进门,韦东毅的声音就传了进去。
一大妈正在小厨房里洗碗,闻声赶紧擦著手走出来,脸上满是诧异:
“东毅?你咋回来了?不是该去厂里了吗?粥还有小半锅底呢,在灶上温著。你没吃饱吗?”
她看著儿子风风火火的样子,一头雾水。
“不是我吃!”韦东毅说著已经进了厨房,麻利地拿起一个乾净的大碗,揭开锅盖,將锅里温热的、稠稠的小米粥尽数盛进碗里,“盛给我媳妇吃!她在我屋里呢!”
“啥?你……你媳妇?!”一大妈手里的抹布差点掉地上,眼睛瞪得老大,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你哪来的媳妇?昨儿个相亲不是没成吗?东毅,你可別跟妈开玩笑!”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妈,千真万確!人就在我屋里坐著呢!我先给她送过去,一会儿就带她过来给您和奶奶看看!”韦东毅端著满满一碗粥,顾不上多解释,转身就往外走。
留下一大妈和闻声从里屋拄著拐杖挪出来的聋老太太,两人面面相覷,脸上写满了震惊和茫然。
……
东耳房內,李秀芝正侷促地坐在炕沿上,双手绞著衣角,打量著这个即將成为自己“家”的地方。
听到脚步声,她立刻抬起头。
韦东毅端著那碗热气腾腾、散发著穀物清香的小米粥走了进来:“秀芝,快趁热吃,垫垫肚子。”他將碗递到李秀芝面前。
李秀芝双手接过那沉甸甸、暖呼呼的粗瓷大碗,感受著透过碗壁传来的温度,鼻子忽然有点发酸。
她看著碗里金黄浓稠的粥,又看看韦东毅,眼神里带著一丝无措和羞赧。
“快吃啊,凉了就不好了。”韦东毅催促道。
李秀芝的脸颊又红了红,声音细若蚊吟:“没……没筷子……”
“哎哟!瞧我这脑子!”韦东毅一拍额头,懊恼不已,“你等著,我这就去拿!”说著就要转身。
“別!不用麻烦了!”李秀芝连忙叫住他,像是怕他离开似的,赶紧从自己那个旧包袱的夹层里摸索著,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旧布仔细包裹著的、边缘有些磨损的木勺,“我……我这里有勺子。”
韦东毅看著她珍视地拿出自用的勺子,这一幕有点似曾相识啊。
他接过勺子:“等著,我去洗洗。”
他快步走到院里公用的水龙头下,仔细冲洗乾净勺子上的浮尘,然后回来递给李秀芝。
李秀芝接过洗得乾乾净净、还带著水珠的木勺,没有立刻吃,而是习惯性地、带著一丝怯意和关切,把盛满粥的碗往韦东毅面前推了推:“你……你吃吗?”
“我早上吃过了,吃得饱饱的!”韦东毅笑著拍拍肚子,“这是特意给你盛的,赶紧吃吧,別饿著了。”
听到他这样说,李秀芝这才放下心来,用勺子舀起一勺温热的粥,小口小口地、珍惜无比地吃了起来。
一碗普普通通的小米粥,在她口中却仿佛是无上的美味。
一碗粥下肚,她苍白疲惫的脸上肉眼可见地恢復了些许血色,连眼神都亮了几分。
“吃饱了?”韦东毅看她放下空碗,问道。
李秀芝点点头。
“那洗把脸,精神精神,”韦东毅说著,从墙角的脸盆架上拿起自己的搪瓷脸盆,“我带你去见乾妈和奶奶。第一次见长辈,得乾乾净净、精精神神的。”
他又去院里接了半盆清水端进来。
“嗯!”李秀芝轻声应著,脸上浮现出紧张和郑重。
对她而言,见长辈是人生大事。
看著水盆里自己憔悴的倒影,再看看身上那件打满补丁、洗得发白的旧布衫,李秀芝的眉头微微蹙起,眼中闪过一丝窘迫。
她从包袱里翻找著,想找出一件稍微体面点的衣服,可翻来翻去,仅有的几件都同样破旧不堪,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別找了,穿我的吧。”
韦东毅看出她的窘迫,走到自己的衣柜前,打开翻了翻,挑出一件自己穿著已经有些紧身的半新蓝色工装衬衫,“可能有点大,你忍忍!袖子挽一挽先將就一下。等安顿好了,我带你去扯几尺布,做两身合身的新衣裳!”
李秀芝看著递到眼前的、乾净整洁的男式衬衫,再看看韦东毅真诚的眼神,眼眶瞬间就红了,一层薄薄的水汽瀰漫上来。
她强忍著没让眼泪掉下来,只是用力点了点头,接过那件带著皂角清香的衬衫:“嗯!”
韦东毅体贴地说:“那你换,我去门口守著。”说完就要转身出去。
“等一下!”李秀芝几乎是脱口而出叫住了他。
韦东毅回头。
只见她脸颊緋红,带著一种豁出去的、朴素的归属感,声音虽低却异常清晰:
“我以后就是你的人了……你……你不用出去。把门关好就行……”
说完,她飞快地低下头,不敢看他。
韦东毅愣了一下,隨即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责任感。
他依言將门仔细关好,背过身去。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
片刻后,当两人再次从东耳房出来时。
李秀芝身上穿著明显宽大的蓝色工装衬衫,袖子高高挽起,下摆几乎盖过膝盖,两根乌黑油亮的麻辫垂在胸前。
虽然依旧清瘦,但洗去了风尘的脸庞清秀可人,眉宇间那股沉静的韧劲儿更加凸显。
而韦东毅的脸上,除了年轻男子的精神气,仿佛喝了酒一样,也罕见地透著一抹淡淡的……醉红。
……
两人走进易家堂屋时,一大妈和聋老太太早已正襟危坐,眼神里充满了探究、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当看到跟在韦东毅身后,穿著明显不合身男装却难掩清秀、眼神清澈中带著一丝怯意的李秀芝时,两位老人的表情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老太太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把李秀芝打量了个遍。
从她宽鬆的领口,挽了好几道的袖口,到脚上那双磨破的布鞋,再到她虽然紧张却努力挺直的脊背,以及那双带著长途跋涉疲惫却依旧乾净清亮的眼睛。
只看了不到半分钟,老太太脸上那点刻意板起的严肃就绷不住了,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翘起,浑浊的老眼里透出真切的欢喜和满意:
“哎哟喂!能行!这姑娘好!眉眼周正,身板挺直,眼神乾乾净净的,一看就是个本分、能吃苦、主意正的!”
她的声音带著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充满了力量。
老太太拄著拐棍,在一大妈的搀扶下往前凑了两步,几乎贴到李秀芝跟前,越看越喜欢,布满老年斑的手一把握住了李秀芝微凉的手,轻轻拍著,声音放得又软又慈祥:
“闺女,別怕,跟奶奶说说,家是哪儿的呀?咋跟我们家东毅这愣小子遇上的?他是不是使了什么招把你骗来的?”
说到后面,语气里带上了点打趣的意味。
李秀芝感受到老太太掌心传来的粗糲却无比温暖的触感,以及那份毫不作偽的善意和亲近,紧绷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放鬆了些许。
她小声地回答,软糯的川音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奶奶……我是四川江油那边来的。家里……遭了灾,地里的庄稼都毁了,实在……实在活不下去了。爹娘没办法,让我出来……寻条活路。我本来是要去內蒙敕勒川投奔远房表叔的,谁知道……坐错了火车,稀里糊涂就到了四九城……是街道办的郭主任心善,收留了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著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以及一路上的辛酸。
“唉,可怜见的……”老太太听得直嘆气,握著她的手更紧了。
这时,韦东毅接过话头,语气坦然:“奶奶,妈,是这么回事。今早我去上班,路过街道办,正好碰上郭主任在安置逃荒来的老乡。郭主任原本是想把秀芝介绍给柱子哥的,想著他年纪大了还没个著落。但柱子哥……”
他顿了顿,没提傻柱嫌弃的话,只是说:
“柱子哥大概觉得不太合適。当时我就在旁边,一眼看到秀芝,就觉得……觉得她很好,很投我的缘。
郭主任也著急安置,我就跟郭主任说,让我把秀芝领回来吧!
街道办的介绍信都开好了,就在我这儿呢,改明儿选个好日子,我们就去把证领了!”
说著,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盖著鲜红印章的信笺晃了晃。
“傻柱子!他懂个屁!”
老太太一听,立刻眉毛一竖,中气十足地骂了一句,隨即又眉开眼笑地拍著李秀芝的手背:
“这么好的闺女,又懂事又本分,长得也俊俏,就算是四九城里,打著灯笼也难找!
傻柱子那是没福气!还是我孙儿有眼光!有主见!好!好得很!”
她一连说了几个“好”字,对韦东毅的选择显然满意至极。
李秀芝被老太太直白的夸讚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老太太那份毫不掩饰的喜爱像暖流一样包裹著她。
在老太太慈祥的引导下,她渐渐放开了些,操著软糯的川音,低声细语地回答著老太太关於家乡风物、路上见闻的问话。
一老一少,一个问得慈祥,一个答得温顺,竟有种奇异的和谐与温情在小小的堂屋里流淌。
一大妈在一旁看著,起初的担忧也渐渐化作了欣慰的笑意,手脚麻利地去倒水。
聊著聊著,老太太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
她颤巍巍地鬆开李秀芝的手,用那双布满皱纹却异常稳定的手,摸索著从自己乾瘦的手腕上,褪下来一个用红绳繫著的物件。
她解开红绳,露出一个通体温润、泛著柔和光泽、带著岁月深厚包浆的玉鐲。
那玉色纯净均匀,质地细腻油润,一看就是传承有序、价值不菲的老物件。
“闺女,来!”
老太太不由分说地再次拉过李秀芝的手,小心翼翼地將那只温润的玉鐲往她纤细的手腕上套:
“拿著!这是奶奶给你的见面礼!
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老辈儿传下来的,就是个念想,也是个凭证!
进了我韦家的门,就是我韦家的人!”
李秀芝受宠若惊,手腕下意识地往回缩,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奶奶!这……这太贵重了!使不得!我不能要!这……这……”
她看著那温润光华的玉鐲,只觉得烫手。
“拿著!”老太太態度异常坚决,枯瘦的手此刻却异常有力,带著不容拒绝的意味,稳稳地將那温润的玉鐲推过了李秀芝的手腕骨。
冰凉的玉石瞬间被体温焐热,贴合在微凉的皮肤上。
李秀芝慌乱无措地看向韦东毅,眼神里带著求助。
韦东毅看著奶奶眼中那份纯粹厚重的喜爱和认可,看著那象徵接纳与传承的玉鐲,心头暖意翻涌。
他对著李秀芝,郑重地点了点头:“秀芝,奶奶给的,是心意,是认可,更是把你当自家人的意思。收下吧,好好戴著,別辜负了奶奶的心意。”
听到韦东毅也这么说,李秀芝这才不再推辞,只是用指尖小心翼翼地触摸著腕上那温润的玉鐲,眼圈瞬间就红了,一层水汽迅速瀰漫上来。
她抬起头,看著眼前慈祥的老太太,又看看韦东毅和一脸笑意的一大妈,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和感动涌上心头。
她对著老太太,深深地、郑重地鞠了一躬,声音带著哽咽却无比坚定:
“奶奶!您是东毅的亲奶奶,那您就是我李秀芝的亲奶奶!
以后您放心,东毅去上班了,我就过来陪著您,给您捶捶腿,陪您说说话,给您解闷儿!
我一定好好孝顺您!”
“好!好!好!”老太太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笑得见牙不见眼,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像盛开的菊。
她枯瘦的手紧紧回握著李秀芝的手,仿佛握住了失而復得的珍宝,又像是为漂泊的孙儿找到了最稳妥的港湾,那份满足和喜悦溢於言表。
这时,一直含笑看著这一幕的一大妈,也悄悄转身回了里屋。
不一会儿,她手里拿著一个厚厚的、用红纸仔细包好的长方形纸包走了出来,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气和祝福。
李秀芝摸著腕上温润的玉鐲,感受著那份沉甸甸的接纳与传承,眼泪终究是没忍住,顺著清瘦的脸颊滚落下来,砸在不合身的衣襟上。
那不是悲伤,是漂泊无依的心终於找到港湾的酸楚,是受尽冷眼后突遇暖阳的猝不及防的感动。
“傻孩子,哭啥?这是喜事!”一大妈见状,连忙上前,用粗糙却温暖的手替她抹去眼泪,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和心疼。
她將那个厚厚实实的红包塞进李秀芝手里:
“拿著!妈给的!不多,是妈的一点心意,扯证、扯布做新衣裳,都使得!
以后啊,这儿就是你的家,咱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红包入手,沉甸甸的,远超出李秀芝的想像。
这不仅仅是钱,是毫无保留的接纳,是实实在在的支撑。
李秀芝自然是不愿收,但在一番极限拉扯后,还是含泪(这是感动的泪)收下了!
她捧著红包,泪水更是汹涌,哽咽著几乎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点头,对著老太太和一大妈深深鞠躬:“谢谢奶奶!谢谢妈!我……我……”
“好了好了,不哭了,再哭奶奶该心疼了!”聋老太太乐呵呵地拍著炕沿,示意李秀芝坐到自己身边。
她看著李秀芝红红的眼眶和腕上那抹温润的玉色,浑浊的眼睛里闪烁著慈爱和更深远的期盼。
老太太拉著李秀芝的手,轻轻拍著,压低了声音,带著老年人特有的、对家族延续的热切。
凑近她耳边,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充满期待的语气说道:
“闺女啊,进了门,就是咱老韦家的人啦!
奶奶老了,没別的念想,就盼著能早点抱上重孙子!
你和东毅都是好孩子,身体也好,可得加把劲儿!给咱家开枝散叶,多子多福!
奶奶这把老骨头,还等著给重孙子打长命锁呢!”
这话直白又热切,带著旧时代最朴素的期盼。
李秀芝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像熟透的虾子,连脖子根都染上了粉色。
她羞得抬不起头,只能把脸埋在老太太瘦削却温暖的肩头,蚊子哼哼似的“嗯”了一声。
这声回应,带著少女的羞涩,却也透著一丝认命般的顺从和对未来生活的朦朧憧憬。
老太太的话,像一颗种子,悄然落进了她初初安定下来的心田。
“哎!这就对嘍!”老太太心满意足,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仿佛已经看到了重孙绕膝的热闹景象。
韦东毅看著这一幕,心中暖意融融。
他知道,李秀芝在这个家里,算是彻底扎下根了。
他看了看腕上的浪琴手錶,时针已经指向了八点半。
“奶奶,妈,秀芝,”韦东毅开口,语气带著歉意,“我现在要去上班了,有点要紧事得跟科长说清楚。秀芝就麻烦你们照顾了,陪奶奶说说话,熟悉熟悉环境。”
“去吧去吧!工作要紧!”老太太挥挥手,“秀芝在我这儿,你放一百个心!”
一大妈也笑著点头:“放心,还能饿著我儿媳妇不成!中午我给你们做好吃的!”
李秀芝抬起头,虽然脸上红晕未消,但眼神已经恢復了沉静,她看著韦东毅,轻声说:“你去忙吧,我陪著奶奶和妈。”
她的声音带著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韦东毅点点头,又嘱咐了几句,这才转身匆匆出了门,跨上自行车,朝著轧钢厂的方向疾驰而去。
……
赶到轧钢厂后勤部楼下时,已经快九点了。
韦东毅停好自行车,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向董华文的办公室。
他得赶在科长带他去机修厂之前,把这个“急转弯”解释清楚。
科长办公室的门开著一条缝。
韦东毅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传来董华文中气十足的声音。
韦东毅推门进去,反手轻轻带上门。
董华文正坐在办公桌后看文件,抬头见是他,脸上立刻露出笑容,放下钢笔:
“哟,东毅?这么晚才来?正好,我这儿刚忙完,咱这就出发去机修厂找刘峰?
你小子,昨天那劲儿,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见丁医生,今天倒挺沉得住气嘛!”
他打趣道,起身去拿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科长……”韦东毅连忙上前一步,脸上带著一丝赧然,但更多的是坦荡,“去机修厂……那个计划,恐怕得取消了。”
“嗯?取消?”董华文拿外套的动作顿住了,疑惑地转过身,上下打量著韦东毅:
“你小子搞什么名堂?
昨天在我家,那茶也喝了,酒也喝了,胸脯拍得震天响,让我今天务必带你去。
这睡了一觉,主意就变了?逗你科长玩呢?”
他语气带著点佯怒,但眼神里更多的是不解。
“科长,您消消气,听我解释。”韦东毅赶紧赔笑,组织著语言,“不是变卦,是……是情况有变。我……我找到合意的对象了!”
“啥?!”董华文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声音拔高了八度,比昨天在自家饭桌上听到时还要震惊:
“找到了?!谁?!什么时候的事?!昨天相亲不还黄了吗?你小子该不会是半夜去抢了个媳妇吧?”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科长,您听我说,”韦东毅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述,语气平静却带著不容置疑的真实感,“就今天早上,我去上班的路上,路过街道办……”
他將偶遇郭主任安置逃荒人员、傻柱拒绝李秀芝、自己当机立断领人、街道办开具介绍信、带李秀芝回家见长辈等一系列事情,简明扼要却又清晰地复述了一遍。
重点突出了李秀芝的来歷(四川逃荒,坐错火车)、自己的决断(觉得投缘,直接领回)、以及家人的態度(奶奶和乾妈都非常满意,已视如己出)。
“……所以,科长,丁医生那边,真的非常抱歉,辜负了您一番美意。
但我对秀芝是认真的,介绍信都开好了,就这两天,挑个日子就去把证扯了!
这喜酒,您可一定得来喝!”
韦东毅最后说道,语气诚恳,眼神坦荡。
董华文听完,嘴巴微张著,半天没合拢。
他像看外星人一样看著韦东毅,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震惊、难以置信,逐渐转变为一种复杂的、混合著欣赏、感慨和一丝“年轻人真敢干”的无奈笑意。
“好小子!好小子!”董华文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盖都跳了一下,他绕著办公桌走了两步,指著韦东毅:
“你这效率……你这魄力……行!真行!
我董华文活了大半辈子,头回见著相亲黄了不到一天,就直接从街道办领个媳妇回来的!
还是个逃荒来的姑娘!
你小子……胆子够肥!眼光也够……独特!”
他一时找不到更合適的词。
“科长,秀芝她人真的很好,特別本分,特別能吃苦。”韦东毅连忙补充道,语气带著维护。
“行了行了!”董华文摆摆手,重新坐回椅子上,脸上是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算看出来了,你小子主意比天大!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丁医生那边,我去跟刘峰解释,反正还没正式提,也不尷尬。
至於你这位……李秀芝同志,”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了些:
“既然你决定了,家里长辈也认可了,那就好好待人家!
逃荒来的姑娘不容易,进了门,就是你的责任!
以后日子过好了,比什么都强!”
“谢谢科长理解!”韦东毅鬆了口气,由衷感谢:“喜酒您一定得来!您是媒人……呃,虽然不是丁医生,但您昨天可是拍胸脯要帮我解决终身大事的,这杯谢媒酒,您跑不了!”
他適时地开了个小玩笑。
“哈哈哈!你小子!媒人明明是人家郭主任……行吧!反正这酒我喝定了!”
董华文被逗乐了,爽朗大笑起来,“到时候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姑娘,能让你小子这么不管不顾!”
就在这时,办公室虚掩的门缝外,传来一阵极力压抑却还是泄露出来的骚动和窃窃私语声。
显然,科长办公室里这场“爆炸性”的谈话,早就穿透了不隔音的门,吸引了外面大办公室里竖起耳朵偷听的同事们。
“听见没?听见没?韦干事有媳妇了!”
“听这意思!昨天不是还说要科长带去机修厂找那啥丁医生吗?”
“逃荒来的?四川的?坐错火车到四九城?”
“直接从街道办领回来的?介绍信都开了?!”
“这速度……火箭都追不上啊!”
“嘖嘖,不愧是韦干事!办事就是雷厉风行!”
董华文和韦东毅对视一眼,都无奈地笑了。
董华文故意板起脸,衝著门外提高声音:“都听够了吧?听够了就散了!该干嘛干嘛去!”
门外的议论声瞬间小了下去,但並未完全消失,显然好奇心已经爆棚。
韦东毅知道该出去了。他再次向董华文道谢:“科长,那……我先出去做事了?”
“去吧去吧!”董华文挥挥手,脸上带著看好戏的笑容,“出去接受『祝贺』吧,我看这帮小子都憋不住了。”
韦东毅拉开办公室门,刚迈出去一步,呼啦一下,採购三科的七八个同事,包括张勇、丁茜、郑诚在內,瞬间就围了上来,把他堵在了门口。
一张张脸上都写满了八卦、惊奇和善意的调侃。
“东毅!行啊你!不声不响就把终身大事解决了?”郑诚第一个捶了他肩膀一拳,挤眉弄眼。
“韦干事!快说说!嫂子长啥样?是不是特漂亮?”一个年轻同事迫不及待地问。
丁茜更是满脸的不可思议:“东毅!你这……这也太神速了吧?昨天还单著,今天就……连证都快扯了?对象还是街道办『发』的?你这经歷,够写本小说了!”
“就是就是!韦干事,你这保密工作做得也太好了!昨天还说要去机修厂看姑娘呢!”另一个同事笑著起鬨。
七嘴八舌,热闹非凡。
韦东毅被围在中间,脸上带著无奈又幸福的笑容,连连拱手告饶:“各位哥哥姐姐,饶了我吧!情况特殊,情况特殊!”
“饶了你?那可不行!”丁茜叉著腰,一副“债主”模样,“这么大的喜事,光嘴上说可不行!喜呢?前两天的喜是庆祝你转正,今天的喜,得是庆祝你告別单身,双喜临门!得加倍!”
“对对对!喜!必须加倍!超级加倍!”
“光喜不够!得请客!喜酒!科长都答应去了,我们也不能落下!”
“没错!韦干事,喜酒什么时候摆?我们可都等著沾喜气呢!”
“喜喜酒!一个都不能少!”
同事们纷纷附和,办公室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索要喜和预约喜酒的声音此起彼伏。
韦东毅被大家的热情感染,心中最后一丝关於机修厂计划的阴霾也彻底散去。
他朗声笑道:“好好好!都有!都有!喜管够!喜酒管饱!等我扯了证,定了日子,第一个通知大家!到时候,谁不来谁就是看不起我韦东毅!”
“好——!”
“一言为定!”
“韦干事大气!”
在一片笑闹和祝贺声中,韦东毅感觉肩上的责任更重了,但心底涌动的,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充满干劲的暖流。
他的生活,因为一个清晨的决断,一个叫李秀芝的姑娘,彻底驶向了新的、充满希望的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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