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7章 衔
裴液一瞬间意识到,自己绝对对抗不了这样的东西。
武艺、剑、真气,这些他熟悉的力量全无用武之地,它是另一种生灵,它的生命在另一个层次,用杀死人类的方法杀不掉它。
小船在河上缓缓打着转,雨淅淅沥沥,薄雾冷清,水面平缓得一如往常,裴液视线往前挪去,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确认自己被盯住了。
静得吓人的小船上,赵宝如哭如哑的小声先响了起来:“怎么……怎么回事啊,你们说句话……少坞主——”
但没有人讲话,二毛反而惊恐地扑过去捂住了他的嘴,两个人一同颤抖着。
三叔死死攥着桨杆,他在心里的很深处想,应当把船开走、快开走……但一种更庞大的、感觉和思维混杂的东西已经完全占据了他的大脑,他僵硬地立着,只觉一切举措都不会有任何意义,发呆般地感受雨打上皮肤的凉意似乎是这时唯一可做的事情。
裴液立在船边上。
他身旁是脸色煞白的仇落,身前是小七的背影。这位少女与他一样低头直视着水面,她刚刚的掷匕断绳实在果决,裴液话出口后,才发现那绳子已被斩断。
裴液比这里所有人都熟悉蜃境,但他是第一次以这种方式进入。不必鲛珠粉,也不必洛神,这位“水主”带着蜃境的门户,当它靠近你、当你看到它时,你就已在蜃境之中。
裴液远远瞧见那两艘小舟消失的时候,脊背就升起寒意——那当然不是眼,他们是被蜃境吞噬了。
连那消失都完全切合灵境的美感,水主并不张开血盆大口,只在清冷之中经行而过,你瞧不见它的样貌,就已离开了现实人间。
而它在水下朝他们而来。
那就是蜃城要他们吸引的东西,现在如期而至了,悬挂的深饵是它朝此而来的唯一理由,裴液此时确认,那团水货里一定包着蜃境生灵的血肉——说不定就是那两条水虺的残尸。
裴液不知道小七是和他做出了一样的判断,还是仅仅捕捉到了他那个望向绳子的眼神,若是后者的话未免太过奇怪。
但无论如何,也正是这项举措救了他们小船一命——在一个短暂的两息内。两息之后那本已离去的命运再次转头,好像为刚刚的放生后悔了。
这一次它盯住的是自己吗?那是什么样的眼神?
河面上不是毫无动静了,一些巨大的、倾斜的、长有数十丈的波纹浮现了出来,向着两侧推开……船上的人都熟悉这种痕迹,就在刚刚还由他们的船尖推出。
赵宝心中的恐惧乍时被引爆,大脑一片空白,他猛地站起,几乎把二毛掀翻,整个人就要从另一边跳下船去。
但一只胳膊有力地握住了他的腕子:“别慌!”
赵宝没想过人的胳膊能有这么大的力量,好像一下攥住了他行将崩散的情绪。
他回过头,朱六那张脸正瞧着他,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在这种时候瞧见这样一张人脸,恐惧莫名地大片沉降下去,他剧烈地喘着气:“朱、朱六,我要干点什么……”
“点上你的香。”裴液道,“你二爷爷不是教过你吗?”
“我、我没带啊……”
“那就使别的替。”
赵宝掏出小刀,四下一顾,干脆从船板上削下几根竹条,奉着举在了船头。
“可,可是,不是不让点火……”他下意识看向仇落。
“点!”仇落这时猛地站了起来,他脸色还是白的,但已朝僵立的三叔迈去,“别停,该开船开船!——都、都别慌。”
显然他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但某种耳濡目染的身份指使着他在此时说两句话:“把、把香先燃起来,舱里剩下的鱼获,都投进水里去……都不要慌,水主,水主不是贪食人血的妖魔……”
他挤开三叔,自己握住桨杆,但站在这个高度,他比刚刚更清晰地瞧见了那两条巨大的水纹,一时嗓子噎住,似乎忘了怎么开船。
赵宝在另一边慌声道:“朱六、少坞主……这些鱼都是小的……都不新鲜了,怎么办?”
仇落一怔,这一刻他猛地想起了什么,急去翻找自己的褡包,取了一枚瑰丽的珠子出来,紧紧握在手里。
“我,家父给过我一枚这个,说,说要是遇到水主,可以投祭……若是落水,就可以自己服用……我……”仇落有些哑在原地。
其实他不必把这些说出来,只要给出指令就好,但这时正因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下意识把所知晓的都讲了出来,期望有人能给些决断。
显然他们遇到了水主,应当投祭——但很可能他们下一刻也就行将落水。
鲛珠。
裴液盯着看了两眼,忽然朝他伸手道:“少坞主,把那个给我吧。”
“……什么?”仇落怔怔看向他。
“我想,水主朝我们而来,必有缘由,投祭未必有用。”裴液道,“但它一定对这物什感兴趣的,少坞主以之与我,我带着它跳下去,往北边游,你们就把船往南边开。”
船上一时寂住,简直比刚刚还要安静,没有人预料到听见这样一番话,这粗布赤脚的渔家后生直挺挺立在那里,就像杆长枪。
仇落在下一刻脸色涨红:“你们开船走,我会武艺!我去!”
他转身捏紧这枚鲛珠,就要投入幽暗的水中,但俯身时见那水波波荡荡,深处隐约的巨大纹路令他身僵体直,遍身升起巨大的寒意,一时几乎不能动作。
就这一下的犹豫,身后裴液已一抓后襟将他扯落,劈手夺过珠子,投身一跃,像尾修长的银鱼扎入了碧波之中。
仇落急得伸手抓了个空,一咬牙也要纵身追下,脚下却被挥来的桨杆一绊,是小七把桨推到了他手中,声音很平:“别追了,快开船。”
……
裴液坠落在春日寒凉的水中。
一瞬间他有被那异灵猛然冲来、一口吞下的错觉,但终究什么都没有发生,【鹑首】第一时间开放,裴液令自己沉下去,立在水域之中。
就算没有手中这颗鲛珠,他也不会待在船上的,尤其确定它盯住的就是自己之后。
这样的小船承受不住波及,上面的人也是。
也许一次无意的剐蹭,小船碎在蜃水中,几条性命就化作孤魂——死在这里面大概连香火都吃不着。
有了这枚鲛珠,裴液倒有了个跳下来的借口,不然他就得假装摔下去了,那种离场的方式当然不大合他心意。
视野里没有想象中明黄的巨瞳,身周环动的躯体像山壁、像青铜铸成的高墙,它并未因他的落水而有任何反应,依然缓缓靠来——也许河面和水中于它本无区别。
裴液对它盯上自己并无太多的疑惑,他已习惯在各种不恰当的时候显得特殊了。在船上的时候他就完成了梳理——不大可能因为西庭心,这神物目前稳定而懒惰,而且格调甚高,他物一般发现不了它的存在,它也很少和外界有什么互动,绝非那种每天枝招展去撩拨他人的神物。
也不是因为禀禄。禀禄要外向很多,它对外界的兴趣很大,好像时时刻刻在以审视的目光盯着裴液身周的一切事物——不论活的死的,仙君的脑袋,洛神的,甚至祝高阳的心脏,它都毫不掩饰食欲。但禀禄是个单箭头,只有它充满侵略地盯着别人,还没有别的主动对它露出兴趣。大概它是那种体柴肉干还有毒的捕食者,不在任何东西的食谱里。
有可能是因为他自己。他吞食了许多朵洛神和鲛珠粉,进过太多次蜃境,在神京时无人管辖他,如今一出来,就撞在这位水主手里了。大概在它眼里,自己就像个屡次私入园的小贼,虽然面上是一脸无辜,但身上已经全是粉味儿。
但最有可能还是因为螭火。
参星觜星一对仙权,一水一火,雁坞要求七日之内禁绝烟火,大概水主喜冷,须有幽寒之境。而他与黑猫定契之后,体生螭火之源,又吞了朱莲、麒麟两种阳火,大概在这位水主看来,自己即便不御使火焰,身上也已满是燥意,在雨境中颇为令人不适。
裴液立在水中,心弦绷得很紧,他感知到黑螭已经准备好了,但实话说这次与当日杨家渡的两条水虺全然不是一个层级——首先它看起来就比黑猫大太多了。
它显然也不在蜃城的掌控之中,他们应该掌握了一些它的行迹与规律,以此想要做出符合他们目的的引导。
这个是没得打的,只有逃。
或者大概也没得逃。
它从前方的水域中显露出形貌了,裴液先一步怔住——没有错,仇落说的是真的,这真的是一颗虎头。
或者至少更像一颗虎头,只是大如房舍,一双淡青的瞳子,在水中缓缓朝他贴近过来,没有言语能形容这种压迫。裴液这时确定了,他和黑螭是绝对对抗不了它的,他几乎能在心中设想出这颗头一口把黑螭咬断的场面。
他知道这种想法未必合适,但还是难免以人类的境界去类比——哪个谒阙能对抗这样生灵吗。裴液难以想象,他觉得十个祝高阳也不行。
谒阙不行,那岂不就是……
裴液屏息凝神,他尽量不做出可能触怒它的动作,缓缓抬起手,把鲛珠松开,朝它轻轻送了过去。
然而这颗虎头瞧也没瞧,任由这宝贵的鲛珠划着唇边擦了过去,两只车马般的巨瞳仍然盯着裴液。裴液心中一空,他从里面看到了警惕和敌意。
没有太多的缘由,天生水火不容,如今你却侵入到了我的领地。
“……小猫,这时候我跟你解契还来得及吗?”
黑猫冷静道:“你真是在任何时候都对搞笑抱有一种使命感。”
裴液轻叹一声,他凝眸盯着面前这颗妖魔般的巨颅,抬手试图做出没有恶意的姿态,但已准备握住颈间的蛟环,螭火在周围的空间里蠢蠢欲动。
有时候打不了,也得打。
而这个备战的动作似乎被对方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眼中的敌意骤然升温,裴液心肺一攥,就要放火拔剑……但什么都没发生,两方同时静住了。
有些昏暗的水里,裴液的手腕上,一朵美丽摇曳的木桃缓缓生长了出来,纱带像蝉儿初初舒展的翼,飘斜在水中。
裴液怔了一会儿,低声道:“洛微忧?”
但没有回应,裴液这时也发现这与宫廷里的有些不同,它在颜色上更浅淡、形态上也更小些,而且少了许多瓣……简单来说,这是一朵更年轻的。
但这朵确实把两方的敌意拦住了,裴液瞧了瞧面前盯着这朵的虎首,试探着用另一只手把它摘了下来,然后轻轻向前递出。
虎首缓缓前探,衔住了它。
裴液忽然很莫名地感受到了一丝微妙的联系——在他与这位水主之间,虽然纤弱,仿佛风一吹就散,但又实实在在地存在着。
裴液怔怔看着面前这颗虎首,它衔着,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裴液猛地意识到——它在等待。
它在等他给出一个方向。
一朵,一次调遣吗?
但裴液又鲜明地感受到这丝联系不足以支撑他下达什么“命令”,这联系宛如一个约定,而非什么契约。
虎瞳没什么情绪地瞧着他。裴液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想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他朝身后一指,虎首微微一仰,将这朵吞了下去。然后像阵庞大而安静的风,它掠过裴液的身侧,青铜之城与山壁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而那丝微弱的联系依然留存在他的感觉中。
裴液并不急功近利,他十分珍重这次沟通的机会,所以他给的指示也很简单:“别往前了,离开这里。”
这就已经够了,因为裴液这时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蜃城所谓“飨宴”水主,将妖灵血肉的气息成散射状播撒,其实是为了寻出它们的踪迹,将它们引到大船的附近。
为了什么呢?
裴液不清楚,他也不觉得凭几方水豪就能对抗这样的生灵,但蜃城一定有他们的目的。
那么他破坏掉就好了。
而由此正可以延伸出与那位涝水使见面的机会——当然他应该隐藏自己的,这样做难免有所风险。但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裴液瞧见了这样一个直入腹心的机会,是不可能任它从指间溜走的。
大概唯一可虑的是,这里的几位羽检能不能理解自己的想法,若被自己人绊了脚,那就难免可笑了。
黑猫立在旁边的水中,回头瞧了他一眼。
裴液微微挑眉:“每与操反,事乃可成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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