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8章 登船(月初求票!)
在朱六跳下去两刻后,仇落把船开到了岸边。
涝水依然那样宽阔深厚,雨雾为它蒙上丝纱,岸边的芦丛颜色青嫩,仿佛刚刚的茂盛只是一场幻觉。
但船上沉默的每个人都知道那不是幻觉,因为他们中有个人确实消失不见了。
小船本就不大,舱里靠右边的那个位置就是空给他的,那个身形矫健的年轻人,行止温和朴实,手脚勤快,有双挺清亮的褐眸,只是爱吹点儿小时候的牛,大家都挺喜欢他。
上船两天一夜,三个后生都遭过三叔呵斥,只有他一回没有。
但谁也没想到他敢在那时跳下船去。
那时大喜和二毛瘫在舱里身体僵硬,赵宝强令自己点那些香,但大脑也是一片混沌,连少坞主直到此时都还脸色惨白,偏偏他敢握住珠子一跃而下,连句话都没多说。
赵宝两腿还是软,他扶着桨杆立着,呆呆望着迷蒙的湖面:“朱六他……他还能回来吗。”
仇落箕坐在船舱里,头发湿乱地垂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身为雁坞少主,却令一渔民为自己而死,既失勇毅之心,又无豪杰之脸面,他此时既悲且惭,心里正想该将这几人放下船,自己独舟回去寻那位朱六兄弟才是。
但他刚要站起来,已听旁边小七道:“别动了,等一会儿吧。”
仇落转过头,这位少女坐在船头,微笑瞧了瞧他:“你已挺厉害了,谁见了那样的东西不害怕呢?你不是不够勇敢,而是往往视过勇而少虑,总是直到事情到眼前了才发现——以后若要接掌雁坞,须得少言多思才是。”
话虽这么说,她这张脸上却不见什么“害怕”,仇落微怔无言,想起刚刚朱六一跃投入水中,她立在那渔家后生前面,没回头也没说话,把桨杆一拨推到了自己怀里。
那一幕没有任何联系与交流,但他莫名觉得和谐而默契。仇落一时也想不清楚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其实他认识这位少女也只不过一月,他好像知晓她挺多事情,比如她何时加入青芦帮、在其中是何职级、做何工作,性格如何、和谁友善等等……但好像又从来不认识她,因为他从来也没见过她伤心、烦恼或发火,见了总是一声含笑的“少坞主”,交谈时要么倾听,要么微笑。
此时这番话说进仇落的心坎里,他怔了好一会儿,只觉无一处不对,他正是太天真鲁莽,而且常常自觉骄傲,其实想想也没什么过人之处,只因人人见了自己都尊称一句“少坞主”而已……
他望着波荡的水面发呆般想着,雨滴打上去激起细微的圆涟,但他瞧着瞧着,却见那圆涟变了形状,变得既大、又黑、又圆,而且开始往外凸显出来,简直成了实体。
然后它升了出来,是一颗披头散发的脑袋。
裴液大喘口气,两手后拢拧了把湿发,抬头看见仇落这张呆愣的脸,对视了一会儿:“少坞主也想下来洗洗?”
“朱六!!”
整条船爆发出惊愕又欢喜的呼喊,仇落和赵宝几乎蹦了起来,只有大喜记得拉他一把,众人惊喜而敬佩地围拢向少年,小七坐在船头,她没有参与,但脸上笑了起来。
天色昏暗了一整天,到了酉时暮色压下来,反显得清透了些。
几人摇着桨回到了大船之下,仇落把船并在大船边上,轻轻一声磕撞,小船停了下来,刚好能避住雨。他们返程得算早,其他船只都还稀少,仇千水还没回来,仇落扯住荆堂主说了今天的事情,就任他们去忙碌。
几人并肩坐在小船里,雨丝这时候是清凉,雾气这时候是调皮,小船摇摇晃晃,整副身心都是劫后余生的轻快。
“朱兄,朱兄,你说那水主的脑袋真的两层楼大吗……那,那眼睛岂不是车马一般?它就一点儿没想害你?”仇落一路上把着他的腕子几乎没有放开,兴奋得嘴上不停,他对裴液的钦佩与好感一路飙升,简直连小七都没再看过。
“它原想害我,被我大喝一声震住,就转身逃窜了。”裴液盘着腿,笑道,他身上衣服才是尽湿了,但不能暴露真气,有小七在也不好脱下,就只好一点点地拧,“你们知晓我喊什么?”
几人都知他扯,但仇落很配合:“喊什么?”
“身是张翼德也,可来共决死!”裴液并指一伸,“然后它就被吓跑了。”
仇落哈哈抱拳:“原来是新亭侯威名。”
所谓磨难见真情,船上几人距离都近了许多,赵宝从边上凑过来,茫然道:“张翼德是哪路神仙?”
裴液肃容:“赵宝,咱们虽是打鱼人,平日也得多读史书。”
赵宝羞愧摸了摸头,更觉和这位朱六兄弟差距甚远——岂有如此文武两全之人?
小七倚着桨杆直笑,裴液探头瞧她一眼,道:“你笑什么?我英勇下水引开水主,救了你一命,怎么一路上也不见你道谢?”
小七微微睁大眼睛,瞧着他:“你要什么道谢?”
裴液早有准备,道:“一会儿私下聊聊。”
小七笑,瞧他:“唉,你现在都是这样约女孩子的吗?也难怪惹恼了人家,为情所困了。”
“……”裴液越确定她就是仙人台安插的棋子,也不接话,伸展了伸展腿脚,仰头去瞧船上。自从他们递上消息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了,目前还不见任何反应。
“唉,你们……明天还出船吗?”赵宝忽然探头道,“我,我不想再做这差事了,银子也不要了行不行……莫笑我胆小。”
“当然不做了!都遇上水主了还做什么,真差咱们这一条船吗?”仇落高声道,“我也不做了,但银钱照发——不,十倍!都是要命的差事,我到现在腿还软呢!”
船上都笑,但几个后生还是连忙摆手:“十倍可不行,那也太……太多了。”
如此奇遇,劫后余生一趟,其实几人是觉得真不虚此行,回去后讲述起来,一定是整个村子的红人,至于银子……也不是真不想要,但十两确实一下超出到令人惶恐的地步了。
仇落笑道:“就得十两,每人十两!而且今夜都上船,我宴请诸位,好酒,不醉不归才——”
他回过头来,嗓子忽然噎住,整艘小船都寂静了。
雁坞坞主回来了,他从大船落下来,正立在他们船头,连一丝摇晃都没有激起。这位水豪脸上落拓且苍白,散发和衣衫都湿哒哒的,他没什么神色地看着他们,好像疲劳得无以复加。
“你们是最后一船遇到水主的。”仇千水微哑道,“人都在这里吗?”
“……在,在的,爹。”仇落犹豫着站起来,“有什么事——”
“都关起来吧。”仇千水看着他,低哑道,“叫你跟着小荆的船……为什么总要自己乱跑呢。”
仇落一时莫名遍身寒冷,他从没在父亲嘴里听过如此悲伤的语气,却又掩盖在沉重的疲劳之下。他一时哽住,伸手想要说些什么,但仇千水一跃而上,那袭湿塌塌的衣衫已回到大船上了。
十来个佩刀的汉子围逼上来,他们小臂精壮得像是铁铸,船上每个人都赤手空拳,一身薄衫,尤其在这时更能感知到那腰间铁刃的可怖与沉重。
赵宝脸色苍白地站起来,已被一柄刀逼住咽喉,汉子将他反臂一拧,压在大船的外墙上,用麻绳紧而死地勒住了他的腕子。
赵宝痛叫起来,仇落仿佛一下被惊醒,怒声道:“你们干什么?!住手!”
这几人分明也是雁坞麾下,却好像根本不认得这位少主。三个人将他扼住,在真正冷酷的身手面前,仇落的每一次反抗都被轻而易举地摧毁,几人卸了他的右肩,没有给他麻绳,而是上了铁枷。
剩下的人全都如是,三叔有一点修为,就套以铁枷,朱六和小七丹田没有开脉,就两手反后绑了死紧的麻绳。
顷刻之间刚刚还一派轻松的氛围被击毁,仇落不停地怒喝,几个渔家后生则惶恐而茫惑,但无论什么样的反应都没有得到反馈,他们被压着到了大船上,然后下了甲板,到一铜墙铁壁的极深处,被推进了一个宽大无物的牢房。
铁门咣当一声阖上,然后沉重感的落锁声,脚步就此远去。
铁门内黑暗而寂静,没有一个人说话,短短一天里生死跌宕,屡屡的突变似乎已击穿了人的感受。
过了好半天,角落里才响起一道变调的呜咽,不知是赵宝还是二毛,只哭哑而断续:“我们是不是……是不是不该点火啊……”
他说的是船上点香的事,没人应答,过了许久,三叔低声道:“不点咱们早死了,别哭了。”
但哭声还是止不住,仇落倚在铁门旁,他刚刚挣扎得最激烈,披头散发地抵在铁门上,过了良久,他呆呆低哑道:“我知道了……”
他嗓子好像一时噎得发不出声音来,腔道被恐惧掐得死紧,半晌才漏出一缕声音:“是‘他’在这条船上。”
没有人问下去,但他自己已控制不住语声了:“是的……是的,他坐镇在这条船上,所以雁坞就变成这样……冷酷无情、绑人、杀人……都跟吃饭喝水一样。爹爹……爹爹也成了傀儡……只会听命行事……”
赵宝没听懂,但他捕捉到了最后一句,以为听到了梦话:“雁坞……仇坞主他不是宗师吗?是涝水河上唯一的宗师,他怎么……成听命行事,听谁的命令?”
但仇落没有答他,只轻轻摇了摇头,头抵铁门喃喃道:“他想……他想干什么呢……为什么要把我们关起来……”
这时门外传来一道脚步,一人举着烛火下来了,离得近了辨认出来,正是那位荆堂主,腰间佩剑,手里拿着纸笔。
“受坞主令,来问询事情首尾。皆如实而答,但有遮掩,拿命来偿。”荆堂主声调漠然,“我点问之人相答,余者不可有所动作。”
“仇落,你们是何时遇水主?”
“……辰时,约辰时半。”
“遇时,水主行进方向为何?”
“不、不清楚。”
“鳞片方向如何?”
“……北,它是往北走。”
“往北走?”
“嗯。”
“但我们没在北边遇到它……少坞主。”荆堂主瞧着他,轻声道,“那就是问题所在,咱们把水主弄丢了。”
仇落遍身一悚,张张嘴不知说些什么。
“所有遇到水主的船,都消失了,一共四十七条……上面二百九十五个兄弟,都没再回来。”荆堂主低声道,“我去复命了……一两刻之内,上使会传唤你们。”
仇落神色怔怔,在这一瞬间,他一下理解了父亲脸上那种伤疲与落拓,一时好像连恐惧都丢失了,他沉浸在二百九十五这个巨大的数字里。
原来水主离开了,那两艘船、其他的船并不是和他们一样脱离险境。
难道他们活着出来了,反而还有罪吗?
继而他更寒冷地想到——所以开船出去的人,性命就一文不值吗?就只用来指示水主的动向?!
这时候怒火完全盖过了恐惧,他猛地一头砸在铁门上,声音震响在牢里。
牢里响起摩擦声,裴液挪过来,低声宽慰道:“消失了不一定是死去,别太着急。”
“你……你不懂,朱兄,你不懂他们的作风……”仇落痛苦道,“差事若没办好,‘他’一定会要不计代价地继续投入。拿帮里兄弟的性命,去追水主的行迹。”
他又想起身旁之人的救命之恩:“朱兄弟,你放心,你们几个是无辜之人,我……我一定尽力放你们离开——你,你们都记着,今日下午是我握珠跳水的,和朱兄弟无关。”
裴液瞧着他,轻轻挤了挤他肩膀,低声道:“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仇落茫然:“朱兄弟,你说什么?”
裴液小声道:“刚说的话,你又忘了——身是燕人张翼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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