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江湖的谁谈恋爱啊 - 第463章 寻仙的人(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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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3章 寻仙的人(万字)
    一年后。
    一场鹅毛大雪不期而至,细碎雪迷濛落下,让眼前的画面不免清冷几分。
    赵无眠披著雪白狐裘,一席白衣,白髮束在腰后,站在侦缉司修筑的望楼之上,眺望著笼罩在白雪中的京师。
    他的酒肉朋友,徐寧川坐在望楼栏上,一手在大冬天摇著纸扇,一手提著酒罈,往嘴里灌酒。
    燕九身著捕快服,站在他身后,手里捏著文书,向他匯报。
    “西域太乱,要让那群无法无天的江湖人归於管束,可是不易,好在苏总捕亲自前去,如今也算安稳下来。”
    “草原大汗阿苏尔半年前来京师,同圣上签了文书,將燕云以北,百里之地割让我等,求一个议和通商的机会如今商道也已有条不紊修建通商。”
    “天下太平,只是”燕九犹豫几分。
    赵无眠侧眼看他,“还是没有酒儿的线索,对吗?”
    “是茫茫万里疆域,想找个人,无异於大海捞针,更何况——她似乎有意避著侯爷。”“
    燕九想了半天,也没敢说酒儿兴许早就死了这种话。
    赵无眠已找了酒儿十年,如今借著朝廷与江湖势力,又寻了一年,依旧没有任何线索。
    这十一年,於他的人生,不算什么,他也有找下一个十一年的决心。
    可这段时日,还是太久了—久到他已失去耐心,不愿苦等。
    赵无眠並非打算放弃-而是有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一个或许会让他九死一生的念头。
    酒儿曾经为了赵无眠,有过无数次九死一生。
    如今也该轮到赵无眠了。
    他微微頜首,转身离去,“余下这些俗世之事,你同宋前辈与大舅哥商议著处理便是。”
    燕九望著赵无眠的白衣背影,不免问:“你要做什么?”
    “成仙。”
    简短吐露两个字后,赵无眠已下瞭望楼。
    燕九按著腰刀,不免追了上去,想多问几句,可赵无眠的背影渐行渐远,又让他顿下脚步,眼神带著些许恍如隔世。
    燕九与赵无眠认识很早,初次见面,並不痛快,可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想当初,赵无眠还在为如何护送圣上回京苦恼,如今却一眨眼,都要成仙人了他眼神晞嘘,却忽的嘆了口气。
    徐寧川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是侧目望著赵无眠。
    对於赵无眠而言,成仙,意味著许多。
    可对於徐寧川与燕九而言,赵无眠成仙,只意味著他们要失去一位把酒言欢的朋友。
    徐寧川默默喝酒。
    除了喝酒,也说不出別的什么话来。
    侦缉司的院中,顾月寒与刘晚秋,正在比武。
    刘晚秋要大顾月寒几岁,没练一会儿,便带著自己的小妹妹,骑著赵无眠送给她的枣红马,绕著京师策马奔腾。
    刘晚秋还未长大,枣红马也尚未变成一匹老马。
    她们活泼,又矫健。
    很快得,她们策马又闯进侦缉司,马儿汗气蒸腾,浑身冒著白气,刘晚秋与顾月寒也被汗水浸湿了衣裳。
    宋云拉她们下来,说著『大冬天出这么多汗,值不得要染风寒”之类的关怀话。
    赵无眠自望楼走下,刘晚秋当即挣脱宋云的手,点起脚尖儿朝他招手。
    “少爷公,少爷公!”
    顾月寒更羞怯些,垂首小声唤了句赵哥哥”。
    赵无眠走近,摸了摸两个小丫头的脑袋,“武功练得如何?”
    刘晚秋当即昂首,“等著拿少爷公的刀魁牌匾嘞。”
    顾月寒小脸微红,隨著与赵无眠日渐熟络,她反而愈发害羞,总是不好意思同赵无眠讲话。
    赵无眠倒是微微一笑,
    “想挑战我这现刀魁,至少也得过前刀魁那一关羊舌丛云的大哥与儿子被圣教软禁,年前便被我救出,如今感恩戴德,在京师养老,开了间武馆———“
    “你报我名字,他不敢不同你切多打打,將他的刀法偷学过来。”
    “用前刀魁的刀,能打败他吗?”刘晚秋起小眉毛。
    “倘若不能青出於蓝胜於蓝,还算什么刀魁?”
    刘晚秋眼前一亮,连连頜首,后又抱住赵无眠的腰,嘻嘻笑道:“少爷公待我真好。是吧月寒?”
    顾月寒脸红红点头。
    赵无眠又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后看向顾月寒,
    “你爹轻功堪称当世第一,那水滴借力的法子,连我也惊为天人先把你爹那身本事学好,
    再练其余武功也不迟。”
    “嗯——”顾月寒又脸红红地点头,声音细似蚊蝇。
    “一位刀枪剑戟无所不精,一位轻功绝世精於隱匿,你们二人日后结伴闯荡江湖—“
    赵无眠顿了顿,想起酒儿与她的好闺蜜,盗圣蓝秋霜。
    新燕掠旧檐,似是故人归。
    赵无眠笑了笑,“定少有敌手——我知道的,当初她们俩儿,也是如此。”
    有的人来,有的人走。
    江湖总不缺相似的人。
    雪还在下。
    深宫之內,盪著细雪,洛朝烟下了早朝,换上素雅衣裙,同洛湘竹一块在宫里堆起雪来。
    太极殿前的白石御道,积雪覆盖,各种脚印遍布其中,可很快的,足印痕跡又被大雪掩盖。
    两姐妹虽然已经成亲一年,比起少妇韵味,更多的,还是那抹清纯可爱的少女灵气。
    只是洛朝烟身为女帝,眉梢眼角总是不免带上些许威严,可当她瞧见自己心心念念的相公后,
    威严文很快化作柔情雀跃。
    赵无眠同她们一块堆了雪人。
    洛朝烟想堆个俊朗的,可惜自从当上女帝后,没多少娱乐时间,堆雪人的功夫远不如洛湘竹,
    只能指著一圆滚滚的雪球说『这是相公”。
    赵无眠往掌心堆了雪,贴在洛朝烟面上,说『这是夫人』。
    冷得洛朝烟直打寒颤。
    洛湘竹的雪人倒是堆得很好,有鼻子有眼,简直就是赵无眠的雪像。
    这就是在燕云长大的含金量。
    堆完了雪人,三人又坐在宫墙上,洛朝烟为他唱歌,龙袍下的绣鞋轻晃。
    唱得好听,让人心情愉快。
    到了中午,苏青綺来喊三人回坤寧宫吃饭,
    吃饭时,太后娘娘与洛朝烟小声交谈。
    “成亲一年半载,圣上肚子还没动静,朝臣倒是没催?”
    “暗示倒是有不少,但谁敢催?相公在大离一日,江山就一日变不了天,龙子相对也便没那么匆忙生下他们催促,岂不是在说,相公,相公不能诞子?”
    洛朝烟小脸微红,对此事有些羞於启齿。
    “帝师说啦,咱们迟迟没有身孕,是因为侯爷武功太高,儼然半个仙人·“
    仙人能和咱们凡俗女子有孩子吗?有可能,但很难,可萧家那边,可有两位武魁,她们有喜,
    比之我们,可要容易许多。”
    太后娘娘不免轻嘆一口气,“这太子之位—
    洛朝烟对此倒是看得很开,眼神流露出几分无奈的疲惫感。
    “谁先有喜,太子之位就给谁唄,越早拋下这皇位越好,瞧瞧,方才我堆雪人,都堆不过姐姐“圣上倒是不介怀?”
    “这江山难道姓洛吗?这不是相公的江山?按相公的嫡子排太子之位即可。”
    虽然赵无眠对江山没兴趣,但於情於理都是如此,赵无眠若想要这皇位,改国號为『辰』,定然不是什么难事。
    洛朝烟也不想因为这些世俗之物,坏了姐妹们的和气都是一家人,何必攻於心计?
    平日拌拌嘴,吵吵架也就罢了,全当热热闹闹。
    总不能真因为世俗皇位惹得院中大吵大闹。
    谁最先有喜,谁的娃儿便当太子,也算公平公正。
    只是无论谁有了孩子,都得过继到她的名下,改姓洛—如此也不算乱了世俗礼法。
    赵无眠微微一笑,默默刨饭。
    自己找夫人的眼光果真差不了,当初所谓的偷梁换柱之策,萧冷月早便没再提,是为洛朝烟考虑,如今洛朝烟也在为萧冷月考虑·
    念及此处,洛朝烟与太后娘娘皆不由看向狼吞虎咽的赵无眠,那眼神千娇百媚,可怎么看都像是要吃人。
    太后娘娘裙摆下的绣鞋勾著赵无眠的小腿,上下摩,“侯爷今日午后別走了日后再走。
    苏青綺与洛湘竹对视一眼,不免一笑。
    赵无眠堂堂江湖顶尖,再走出深宫时,竟还有几分腰酸腿软,暗道太后娘娘与天子才是真武魁———·
    曾冷月已有一年有余不曾开张,儼然成了赵无眠一个人的教坊司。
    姑娘们日夜练舞,保持身材,只为有朝一日,跳给赵无眠看。
    沈湘阁与孟婆穿著暖和的粉白小袄,盘腿坐在湖上小舟,戴著斗笠,裹著披风钓鱼。
    大雪细密而下,斗笠积了些雪,似还有几分独钓寒江雪的韵味,只是到了近前,才听得她们彼此吵闹。
    “本小姐还想钓条肥美的给相公补补身子,你能不能走远点?鱼都被你嚇跑啦!”
    “他还要补身子?”孟婆眼神古怪几分,“昨晚你三番两次当场在榻上还嫌自己裂得不够多吗?”
    沈湘阁俏脸微僵,本想再嘴硬几句,却遥遥看到赵无眠一席白衣,踏水而来,当即將鱼竿一拋,连连招手。
    “相公,这~”
    赵无眠踏上小舟,湖面掀起丝丝涟漪,“干什么吶?”
    “哼,她嫌相公不够厉害~”
    孟婆凑近,搂住赵无眠的胳膊,刚想调笑几句,忽的鼻尖微动,眼神便浮现几分狐疑,
    “大白天的,太后娘娘与圣上就偷吃?”
    沈湘阁脸上刚一带笑,闻言忽的就冷了下来,“真是受够姑姑了,平日总让我端庄有礼,自己却日日野得没边儿。
    “不见你当面和太后娘娘说?”孟婆斜眼看她。
    沈湘阁不搭理这话,拉著相公在小舟船舱內坐下,內里烧著暖炉,岸上点著香薰,还放了几盘零嘴。
    “相公来曾冷月闭关修行?”
    九钟大都放在曾冷月,供萧冷月,萧远暮,慕璃儿等人隨时感悟—毕竟她们武功最高,感悟之时收穫最大。
    所以沈湘阁与孟婆才会在这儿钓鱼。
    当世所有人都知道,九钟放在曾冷月,却无一人胆敢凯。
    赵无眠在小案前盘腿坐下,微微頜首,往嘴里隨意塞了颗葡萄,“是有些想法“相公的底蕴早便够了,九钟也可隨时感悟此刻怎的忽然便要闭关?当世可无人是相公的对手。”
    孟婆在小案前坐下,点火烹茶,白嫩指尖往茶壶里洒著细碎茶叶,口中好奇问。
    咕嚕嚕很快煮好了茶水,赵无眠端起茶杯隨意抿了一口,才道:“没有对手,可酒儿还没找到·”
    沈湘阁与孟婆闻言,並未多话,只是同相公围坐在一块閒聊喝茶,倒也閒適自在。
    可没一会儿,赵无眠便察觉不对,稍显错愣望著手中茶杯,后看向孟婆,“你给我下药?”
    什么药?春药唄。
    这玩意儿对赵无眠没什么用处,但药力不可能凭空消失,还是难免让他多了几分火热。
    孟婆嘻嘻一笑,“就许宫里的偷吃?我也要我也要~”
    孟婆搂住相公脖颈,衣襟已是被她解开少许,半抹雪腻滑出,即便赵无眠已享受过不知多少次,可回回看到,还是难免心潮澎湃。
    夫人太漂亮,又玩得野—腻不了,根本腻不了。
    沈湘阁將船厢门拉上,双手將自己及腰青丝挽起,千娇百媚嗔了赵无眠一眼,神情却半点不意外。
    师姐妹就是师姐妹,哪怕孟婆不下药,沈湘阁肯定也得加点猛料。
    她俯下身去,挺翘臀儿在衣裙下摆挤出夸张圆弧,朱唇轻启。
    哗啦啦一—
    小舟在湖中轻轻摇曳,大雪漫天。
    观云舒侧坐在曾冷月楼上,坐在梳妆檯前,素手捏著玉簪,將髮丝盘起。
    俏脸只若二八少女,可气质打扮却似新婚不久的小妇人,比洛朝烟成熟不少。
    她侧眼望著湖中掀起涟漪的那抹轻舟,微微摇头,移开视线,看向屋內小案。
    萧远暮规规矩矩坐在案前,季紫淮替她悬丝把脉。
    以赵无眠如今的武功,內息与气血早已平衡,无需担心危及性命,但远暮此刻还差点,因此季紫淮还是时常为她问诊医治。
    “如何?”萧远暮轻声问。
    “好多了,但凝血丹还是得服,等宫主什么时候也修出自己的那抹仙气,体魄也便足以渐渐向仙躯靠拢—”
    季紫淮说『也”,显然,赵无眠这一年光阴,並未虚度。
    说著,季紫淮自衣袖中取出锦盒,將其打开,一抹珠圆玉润的雪白丹药现在眼前,厢房內当即仙气瀰漫。
    “这丹你服下。”
    隨著季紫淮经验积累,这些增添底蕴的仙丹,自也炼製得愈发炉火纯青。
    如今萧远暮便是这一大家子里第二位有资格服用的人。
    慕璃儿,萧冷月她们的武功还差了点,没到时候。
    萧远暮微微頜首,衣袖掩面,吞下丹药,闭目消化药力,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有人踏上厢房窗沿,钻窗进屋。
    “远暮。”
    萧远暮抬眼看去,赵无眠已坐在她对面,定晴看她。
    萧远暮美目轻眯,却是问:“你是不是想—“
    赵无眠微微頜首。
    观云舒坐在一旁,侧目看来,柳眉轻,当世就属她们两人,最了解赵无眠。
    因此虽然赵无眠没说什么,可她们心底还是大致有了猜测。
    季紫淮倒是好奇问:“你想做什么?”
    “回到过去。”
    季紫淮忽的一愣,错道:“这真能办到?就算是仙人也不行吧?”
    赵无眠深呼一口气,凝重道:
    “一般而言,是不行的。天地之间,自有规律,王朝兴亡,时空流转,皆如江河奔涌,不可逆阻。草木荣枯,日月轮转,人死如灯灭,一缕青烟散尽,便再无踪跡可循。”
    “但倘若有流霞长明灯,翌时天地紊乱,也便大有可为当初我同乌达木搏杀间,就已隱隱有所察觉。”
    萧冷月端著果盘走进,闻听此言,不免僵在原地,美目瞪大,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你,这若,若你回不来“不会回不来的。”赵无眠安慰道:“我如今距离登仙,只差临门一脚,待突破之际,確保万全,我才会调动流霞长明灯———“
    萧冷月当即便想说要不我们不寻酒儿了·她只怕赵无眠在这件事上越陷越深,到最后,连他也失踪了。
    可赵无眠去意已决,这又是他们习武多年的意义所在,此刻说这些,不外乎平添矫情。
    她也只能朱唇轻抿,轻声道:“一定要待登仙之后,再行此事——“
    赵无眠笑了笑,没再多言。
    萧远暮与观云舒自始至终都没说话。
    几人起身,来自曾冷月高阁之上,九件天地至宝,摆在台上。
    一年过去,江湖散落的东皇碎片,也早已被集齐,此刻摆在正中央。
    玄黑,宽厚,凝然。
    窗户大开,珠帘隨雪轻卷,慕璃儿一席白衣,盘腿坐在蒲团上,定定望著窗外飞雪。
    慕璃儿听得脚步声,偏头看来,神情凝重,显然,她已听得几人方才所言。
    她並未多话,只是轻声道:
    “多加小心。”
    “嗯。”
    赵无眠盘腿在东皇钟前坐下,抬手轻抚。
    雪落钟上,后落手背。
    闭关需清净,几女关上门窗,无声退去。
    很快得,天色暗下来,无事发生。
    洛朝烟派人来曾冷月,唤她们入宫吃饭。
    萧远暮传了信,不一会儿,洛朝烟与太后娘娘她们便匆匆而来。
    她们做不了什么,只能在曾冷月等啊等,等啊等。
    洛朝烟也顾不得去上早朝,也不知等了多少日,似乎並不久,还不足一月,可又似乎很久。
    忽然间,听得『霹雳”一声,一道雷蛇猝然自空砸落,摔在湖上,当即电流狂舞,不知多少湖鱼翻了肚皮,飘在湖面。
    雨点混杂雪,似银河倒转,一瞬间倾泻而下,惊得满京譁然,抬眼望去。
    可雨忽的又停了,转而化作一片艷阳天,不足几秒,时间流转,太阳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滑落西山,紧接著明月当空,挥洒银纱。
    短短不足一刻钟,天气骤然变化十多种,惊得不知多少人当场跪下,朝天磕头。
    “仙人发威啦,仙人发威啦!”
    萧远暮站在曾冷月高楼,眺望著不住变化的天色,神情凝重。
    哪有这么玄乎,这只是赵无眠调用流霞长明灯的外在表象。
    既然如此,那赵无眠如今,是否已经——
    萧远暮紧咬下唇,想去楼阁看看,可又怕自己贸然发出动静,反而坏事,只能默默等候。
    又是一轮烈日当空滑落,在天空拉出一抹清幽冷清的银白匹链,月上枝头。
    萧远暮等候著月亮眨眼落下,烈日升空,可等了少倾,却再无动静。
    银月高悬,夜空澄澈,街头市井,满是哄闹——.可夜色静謐。
    一轮明月,幽幽映在古榕湖泊。
    一汪冷月。
    曾冷月中,几女面面相视,如今这天地异象止歇,定然便是“咳咳咳楼上厢房,忽的传来两声剧烈的咳嗽。
    一声男儿,一声女子。
    富哗啦啦。
    银月幽幽,一望无垠,淒白月光,在海面细细碎碎。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四周无光,不见村落,一片死寂,沙滩有人,一席白衣。
    雪白的狐裘,如夜的沙滩。
    有人趴在沙滩上,半边身子,没入海中。
    海水隨著潮起潮落,时不时將他淹没,让他半边身子,隨著海水来回轻浮。
    “咳咳咳一—”
    赵无眠忽的打个冷颤,便回过神,忍不住大口咳嗽,顿觉头晕目眩。
    以他的武功体魄,竟是当场乾呕,待抬起脸,已是脸色苍白,气若游丝。
    他四周看了眼,认出此地大致位於东海,而后才细细感知。
    他倒是不曾受伤,只是消耗良多自从杀了乌达木后,他已不知多久如此亏空过。
    赵无眠挽起衣袖,露出半截小臂·一淡紫手帕,缠在臂上。
    季紫淮的手帕,也是她送给他的奈落红丝。
    单凭赵无眠自己,哪怕天地紊乱,也难得干出穿梭时空这种经天纬地之事—但所谓君子善假於物,靠著奈落红丝,这才勉强足够。
    若他当真成功,那这世道,岂不是有两个奈落红丝?
    也不知有没有时空论之类的玩意赵无眠晕乎乎的,下意识想著些杂七杂八的事。
    他当这淡紫手帕当做媳妇送自己的护身符,掌心轻轻摩挚片刻,恢復了些许意识,才缓缓爬起身。
    忽然间,耳边有人轻声问:
    “这手帕,兄台从何而来?”
    赵无眠眼眸轻眯,侧自看去。
    海滩之外,一片密林。
    有人坐在林间枝头,身著稍显脏乱的灰袍,一手提著酒葫芦,一条腿浪荡不羈垂在树下。
    隨著时间流转,月光渐渐穿过枝头,细碎落在此人脸上。
    蓄著淡淡鬍鬚,髮丝稍显凌乱束在腰后,面容却很年轻俊秀,似是一位闯荡江湖未有多久,不修边幅的浪子。
    赵无眠打量著那人的脸—他没有见过,但看到了几分季紫淮的影子。
    他於是沉默片刻,后抬起小臂,“媳妇送的。”
    “媳妇送的?巧了,当初我同夫人在破庙拜堂成亲时,她也用了这手帕当定情信物。”
    浪子不禁一笑,自枝头落下,长靴踏在地上,踩过细碎落叶,沙沙作响。
    “然后呢?”赵无眠偏头问。
    “我走了,这手帕也留在归玄谷——如今应该又送给了我闺女用。”
    “闺女?”赵无眠冷笑一声,“你眼中当真还有那位闺女?”
    “哦?阁下似乎很了解我。”浪子饶有兴趣问。
    “別再皮笑肉不笑了,季应时—你已用过真珠舍利宝幢,即是如此,又何必装作自己还似常人。”
    隨著季应时三字一出,浪子似笑非笑的表情,也便渐渐收敛下来,面无表情。
    似洞文方丈。
    季应时淡淡望著赵无眠,將酒葫芦掛至腰间,“你果真不似凡俗武人。”
    “若我是凡俗之辈,你又怎会千里迢迢赶来?”赵无眠冷眼望他。
    赵无眠当然不可能一来这世道,便刚好落在季应时身旁。
    一定是他的到来,引起什么异状,这才被季应时察觉,匆忙赶来。
    天地间,恐怕也只有季应时,能有如此感知与轻功—.乌达木都还不配季应时又露出笑容,他並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可他已习惯了笑容。
    在没有踏上寻仙这条路时,他也是个爱笑的人。
    他轻声道:“阁下似乎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能做到此举——-仙人,九钟,缺一不可。”
    以季应时的底蕴,看出赵无眠的来歷,显然不难。
    赵无眠抬眼看向夜空银月,后移开视线,问:“如今何等年月?”
    “景正四年,秋。”季应时悠悠答道。
    赵无眠微微頜首,他没来错—酒儿便是在这年,失了消息。
    他心头不免一阵火热,已是急不可耐,微微拱手,“多谢答覆,告辞。”
    赵无眠转身便走,可忽然间,季应时抬手拦在他面前,挡住他的去路,“且慢。”
    赵无眠脚步一顿,“何意?”
    季应时微微一笑,“真仙人在此,焉能如此放过?如今我距登仙,只差一个契机我认为,
    这个契机,便在阁下。”
    “想打一场?”赵无眠的语气冷了几分。
    他並不知,自己能待多久,自是心急火燎,可没耐心以武论道。
    “还有比这更快捷的法子吗?”季应时反问。
    赵无眠深呼一口气,季应时好列也是媳妇亲爹,自己岳丈,加之自己如此年轻便窥入仙径,季应时也是功不可没。
    严格来算,季应时还能算半个领赵无眠走入仙门的师父。
    看在这层情面上,赵无眠没打算对他动粗,可也已是近乎没了耐心。
    “別挡路。”他咬牙切齿,吐露三字。
    狐裘无风自动,黑气自赵无眠的衣襟体表升腾而起。
    季应时见状,反而目光大亮,他此刻的境遇,与当初的赵无眠不太近似。
    季应时是底蕴够了,摸著石头过河,上下求索上百年,走过不知多少弯路,唯独只差近距离感悟仙跡,告诉他正確答案。
    如今,正儿八经的仙人就在眼前,若能正面交锋,搏杀一番,定是感悟无穷。
    登天成仙,羽化飞升,便在今朝。
    因此他不再多言,只是朝赵无眠微微勾手。
    赵无眠再度深呼一口气,臀了季应时一眼。
    在他的印象中,季应时这个名字,向来代表著神秘,强大,捉摸不定。
    若自己见到他,定是以武道后辈的身份挑战他。
    但此刻细细看去·
    赵无眠忽的一笑,“原来你才是挑战者。”
    赵无眠已入仙境,但景正四年的季应时,依旧在仙人门前上下求索。
    季应时冷哼一声,忽的抬手。
    咻遥遥便见一道黑影,猝然砸下,落在季应时身后,发出『轰”的惊天巨响。
    沙滩凹陷,烟尘四起,隱约可见季应时身后一抹宏伟黑影。
    赵无眠抬手轻挥,烟尘散去,才见一尊巍峨黑钟,屹立在季应时身后,
    季应时双手垂在腰侧,淡淡一笑,
    “尽数感悟过后,方知九钟是很有意思的东西,若能尽数留在身边,定是致胜法宝不过九件,还是太多了些,还是单留九钟之主在身侧,如此也方便隨时调用。”
    说著,季应时微微抬手,东皇钟忽的一震,发出“鐺”的巨响。
    一股音浪,在沙滩海面,掀起肉眼可见的波澜起伏,
    当空飞鸟瞬间落下,海中游鱼也没了灵动。
    东皇钟最基本的效用之一.—镇压。
    便是赵无眠,也不免受此影响,不过季应时感悟东皇钟,明显已有许多年月,明显对此熟视无睹。
    “阁下定然感悟过东皇钟—-但奈何,你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这钟,你调用不了,於它而言,
    你可是入侵者。”季应时提醒道。
    “如今,阁下可还能发挥几分实力?”
    “五成。”
    “五成——”季应时又是一笑,“可觉我卑鄙,借用外物?”
    赵无眠已彻底没了耐心,神情极冷,翻手在空中虚握,
    黑气沿著赵无眠掌心痕跡,缓缓拉出一柄无光黑剑。
    “五成,足够了。”
    “是吗—”
    话音落下,两人忽的沉默,死寂无比。
    他们相对而立,一轮银月,屹立当空,悬掛在两人之间,一缕缕薄云,似柳穗般,横在夜空。
    忽的,季应时率先动了,他神情猝然凝重,脚步重踏,拔地而起,单手向后虚托,口中大喝。
    “接好嘍!”
    东皇钟受此牵引,喻嗡作响,宽厚大钟宛若重锤,猝然升空,在夜空划过一道圆弧,便当头朝赵无眠悍然砸下。
    体魄武功,季应时无一比肩赵无眠,唯一的胜算,便在九钟!
    不提其余妙用,单就九钟的坚实质地,哪怕砸在仙人身上,定也不太好受。
    赵无眠心如擂鼓,不是紧张,而是怒火中烧。
    自己不过是想找到酒儿,他娘的不是颳风就是下雨。
    接就接!
    “九钟便是是你的依仗!?那我如今就破你这东皇钟!”
    手中无光黑剑,猝然抬起,当世第一快剑,早在赵无眠话音落下之前,剑尖便已点在东皇钟上。
    当世唯一一位仙人,与九钟之主,正面相碰,
    叮一一声脆响,骤然响彻,东海之侧,似死寂一瞬。
    轰隆—
    紧隨其后,一股气浪冲天而起,夜空流云,眨眼衝散,竟在夜空云中,流下一道方圆百里的人,皆肉眼可见的一道空洞。
    咔嘧咔东皇钟受此力道,竟以剑尖为中心,泛起裂痕。
    九钟之主,竟难以承受这股力道。
    哪怕季应时早已没了情绪,可此刻眼底依旧不受控制浮现一丝惊悚。
    咔嘧咔东皇钟上,裂痕更甚,后忽然间,竟轰然破碎,无数碎片,化作夜空弧光,滑向江湖各地。
    而季应时在这股力道的反噬下,虎口震碎,小臂扭曲,整个人在气劲宣泄下,向后摔去,在海面拉出一道肉眼可见的凹槽。
    后去势不减,足足滑了近百里,直至砸在一座东海岛屿上,又是一声巨响,飞鸟四散。
    季应时被嵌进岩壁,鲜血止不住自嘴角溢出-除了吐血,他再也做不出什么动作。
    “看在你是紫淮亲爹的情面上,饶你一命。”
    海中遥遥传来此句,后转眼化作一片死寂。
    赵无眠已经离开了。
    季应时浑身是血,四肢寸断,可他的眼眸,依旧泛光。
    他已知,仙人是何等风采。
    他已近距离感悟过仙人之威。
    这便是仙跡!
    登仙可望!
    富赵无眠与萧远暮的《柳无尽》,其实便习承季应时,只要有一口气在,他便死不了。
    於东海养了大半年伤势后,他当即闭关清修,只是闭关时,赵无眠的话迟迟縈绕在耳边,难以忘怀。
    紫准的季应时没料想,自己与赵无眠,居然还有层岳丈与女婿的关係。
    这倒是一层缘法。
    因此出关之后,季应时修炼有成,便飞身去了归玄谷。
    他曾封去记忆,与归玄谷的毒峰峰主,拜堂成亲。
    但恢復记忆后,他为寻仙,已扫清红尘。
    已有许多年不曾来过归玄谷了。
    但他依旧轻车熟路,踏上毒峰,身法縹緲,似九天仙人,林中毒虫鸟兽,竟无一人发觉有人上山。
    当他来至峰顶,望著自己曾住过的木屋,並未怀念自己曾经的婚后日子,只是眼神疑惑。
    没人?
    他转而去了后山,在崖边,他看到一座墓碑。
    他夫人的墓。
    季应时默默望著墓碑,这才知道·原来她已死了啊。
    季应时並不难过——仙人,本就是摒弃红尘,无欲无求,心若琉璃的存在。
    更何况—他早便用过真珠舍利宝幢,便是想难过,也没办法。
    但他的闺女,季紫淮,定然还活著,並且活得好好的,否则她不可能成那位仙人的夫人。
    季应时又一次错估了。
    当个儿小小,粉雕玉琢的季紫淮背著药框,独自上山时,季应时一眼便看出,她时日无多。
    天生的先天万毒体,会要了这孩子的命。
    季应时眉梢轻,却是不解她是如何活著成为那仙人的夫人的?
    他斟酌片刻,作为老江湖,阅歷丰厚,也能猜出大概·.
    约莫便是紫淮江湖偶遇那位仙人,在那位仙人的帮助下,免去先天万毒体的弊端,这才有了情缘。
    不过季应时对未来一无所知,猜测终究只是猜测,他也说不准。
    他决心在多住几日,好生观察。
    他飞身来至毒峰侧方,一座高山悬崖之上,盘腿坐下。
    隔著很远,也能看到季紫淮。
    年幼的季紫淮並不知,自己亲爹在暗中默默关注著她。
    她每日採药,炼蛊,吃饭,上香,活得很有规律,无波无澜。
    季应时观察了一个月,並未发觉什么异状。
    等待的日子是无趣的,季应时偶尔会看著林中飞鸟兽,天空落雨发呆。
    但如今季应时,不差时间。
    很快的,一场小雪,不期而遇。
    细密的小雪,堆积在屋檐门前。
    於是年幼的季紫淮,又多了一件事做-扫雪。
    一天,平平无奇的下雪天。
    季紫淮吃完了仅剩的腊肉,於是个儿小小的她,背著小包裹,將钱囊塞进怀中,去隔壁峰上的市集,买了黄牛肉。
    季应时暗暗眉,不由起身,想说你这不对。
    你娘亲最喜欢吃腊肉,唯独偏爱咸阳城张屠户家的猪五。
    你这傻丫头,怎么开始用起牛肉来了?这不是糟蹋你娘亲的食谱吗?
    季应时不知为何,数月来,第一次想要下山。
    他来至木屋前。
    “没腊肉了?”他轻声自语,推门走进。
    他不曾进屋,此前一直在屋外看著,此刻在屋內打量几眼。
    暗道陈设与他离去时,似乎並没有什么变化。
    他走了几步,后脚步一顿。
    屋內墙上,掛著一串腊肉,季紫淮没吃,可上面,却有一串小小的牙印。
    这腊肉,已被吃了一半,看成色,是咸阳城张屠户家的猪五。
    季应时忽的便愣在原地,眼前已是浮现,自己的夫人,一手提著腊肉,切也不切,张口就咬的画面。
    她就是那般大大咧咧的女子,吃饭时,甚至还会一只脚踩在长椅上。
    季应时站在屋內,不动弹了。
    一股没由来的恼火与酸涩,忽的在他心头升起,且来势汹汹,势不可挡,仍由他如何默念清心咒,也无甚用处。
    季应时忽发疯一般,又衝出了木屋。
    待他再度回屋时,已是入夜,
    季紫淮吃过晚饭,抱著娘亲的衣裳,缩在榻上,兀自安睡。
    季应时站在榻边,定定望著自己的女儿。
    他缓缓探出手,掌心在靠近季紫淮侧脸的三寸之处,猝然停下。
    屋內死寂一瞬,后忽然间,季应时的衣袍无风自动,他苦修百年的底蕴,拋弃一切得来的仙气,尽数灌进季紫淮体內。
    屋內屏风窗纱,不断轻摇。
    他不知,自己女儿这先天万毒体,日后是如何解决的,但季应时知道,自己修出的仙气,能保她二十年无忧。
    这仙气非常人所能承受,即便季应时全心压制,也迟早有一天,会夺去季紫淮的命。
    但至少,比先天万毒体的危害,来得轻。
    当风波散去,屋內恢復平静,听得“咔』一声,季应时离开木屋。
    他的头髮已经苍白,年轻的面容带上皱纹,作为武人,挺拔一辈子的腰杆,也已弯下。
    他再度攀登上那座隔壁山峰。
    这一次,他不似当初那般轻鬆隨意。
    他走得很慢,宛若行將就木的老人。
    季应时,在山崖中,盘腿而坐,
    这处峰头,最好,是他精挑细选的。
    能看到自己的女儿。
    天亮,季紫淮发觉自己的头髮,忽的白了,將她嚇哭了,好久好久后,才缓过劲儿,寻法子为自己染髮。
    季应时望著她,坐在屋中小院,试著各种染剂。
    时光流转,日月如梭。
    无数场雨,落在季应时身上。
    无数场雪,將他掩盖。
    季紫淮一天天长大,季应时一天天老去。
    季紫淮力气大了些,开始修木屋,插栏杆,补屋顶。
    也渐渐有了颗爱美的心,开始给自己买些胭脂,首饰。
    就是没什么活计,也便没什么钱两,只能卖毒卖药。
    季应时望著她。
    一天,又是平平无奇的一天。
    季应时没了气息。
    他已经死了。
    他不知未来如何。
    他並不知自己的女儿,借著他的仙气活了下来,十年后,在晋地,救下一位埋在雪中的江湖浪子。
    也不会知道,那位浪子,借著季紫淮体內的仙气,在不足三十岁的年纪,登山为仙。
    他只知一件事。
    自己寻了一辈子的仙。
    最后成仙了,却不当仙了归玄谷没有仙跡,只有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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